我们是文官集团 166【著姓望族的联名上疏】
作者:莺影莹盈的小说      更新:2023-12-13

  申时行看了看翁少山:“这魏进忠,有些意思……”

  申时行的话,翁少山听得出来几成意思。他垂首看着地面,慢慢走了一段,才缓缓抬起头来,“启明常在信里提起此人。”

  “启明善于识人、长于治人,他口中的这位又是怎样?”申时行又问道。

  翁少山放慢语速道:“不乏赞美,尤其夸他对于植棉的推广,甚至比一些地方官都做得好。最近一封还提到今年山东棉花收成极好,收花价还比去年高,棉农到手的银子又比去年增加了不少,这些都应算他的功劳吧。”

  申时行不由笑了:“说来也有趣,我猜他本来目的并非推广,而是希望能多征税而已,歪打正着罢了。像这次替户部催逋也是,老夫也算有些看懂了这人,他替朝廷催逋,不过是图那几成好处费……”

  “呵呵,那好处费可不少啊,要真成了,怎么也得几十个往上数吧?”王禹声也笑着说。

  翁少山听他俩聊天,没有插话,但脚步停了下来。俩人也跟着停下,他又就近找了一片阴凉之地,一株千年古柏,根深叶茂,三人顺势就倚在这株古柏下,话起了家常。

  “少山,”申时行发觉他半天没有说话,问道,“你怎么看这事?”

  翁少山笑了一笑,却是答非所问:“我们东山人从来都有急公好义的名声,‘田少不得耕耨而食,并商游江南北,以迨齐、鲁、燕、豫,随处设肆,博锱铢于四方,以供吴之赋税,兼办徭役,好义急公,兹山有焉’。人都这么夸,但也有人不理解,说‘赚了钱回来帮吴县完纳赋税,还要包办徭役,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王禹声接过话来:“甚者,还说‘山川淳朴,民风愿悫。秀者谨事诗书,质者服贾四方,尽力农亩。求其即慆淫、捍法网者,未尝一二见’。更过分的是,‘岁时租赋力役,人能率先急公,不待征发期会而后赴’!”

  “哈哈哈,”翁少山大笑,“是了是了,还真有这么认为的!”

  “只是……”申时行看着他俩,“你俩都为东山人,不认同吗?”

  “唉……”翁少山笑过之后,又叹气,“田少人多,居民纷纷远贸,惟留妇女守家,这都是事实。外贸者素多殷实,即使山居小民,亦莫不各有田园花果、鱼池、蚕桑之类,除完纳外,家给人足,鸡犬不惊,这基本也为事实。只是……”

  “嘉靖倭变时,东山人就已析皮毛,仅存髓骨,有赖休养生息之令,神气稍振。每岁肩担巨役,乃县有急需,犹屈首指以累之,民乃益困。况今虏寇交讧,居货、行货多遭焚劫,举山之民,嗟无宁宇……”

  “我明白你的意思,”申时行说道,“只不过,不单是苏州,在整个江南,地方官府一直试图让富户来分忧。此前,像太仓王氏、长洲陆氏、陈氏,各相错置田亩为义役田,以赡粮役,就是避免担此役的百姓受破家之苦,而且昆山亦尝举行,百姓颇受其利。”

  王禹声道:“汝默说的不错,义役田其实并非我朝才有,还是借鉴了南宋浙江人的做法。后经范成大推行,再推广至全国,也就是浙东南到浙西、江西、福建之地。后人在讨论此法时,似乎忘了义役田,最先实施之地就在山区,而且还是民间首创……”

  “太湖地区最早就是南宋淳熙年,常熟归政乡有此做法,是为了解决没人愿做里正的问题,相当于17户人家出钱雇了一人出来做里正,其实涉及面不大。但到理宗嘉熙年,常熟县就成了设义役庄,本来是民间互助性的做法,变成了官府强制性的做法。当时就有人提出质疑,义役法能否取得实效?毕竟南宋初实行清丈土地的经界法已不能维持,故而怀疑义役法能否一直延续……

  “从南宋至今,无一例外都是从少地且又善常经商谋生之地开始,由官府大力推进,为了解决职役难以承担的问题,说白了就是以富户捐献或官府强派土地这种方式进行……”

  翁少山听了不禁赞道:“哎呀,闻溪这么一解释,真是透彻不少。”

  申时行笑着打趣:“他也就是被削职回了家才敢说,要还在任上,你看他会不会告诉你!”

  “我当说故事行吧,”王禹声道。

  “就听故事,闻溪请继续。”

  王禹声继续道:“话说后人皆仿效南宋的做法,其实到了南宋末,义役之法已经破坏殆尽。我记得王稚登的文章里有提到,‘则令城中富人输金买田,而代其徭役,城市郊野之民,莫不称便。盖五十余年来,吴民以长赋破家者鲜矣……然未几,奸氓蚕食其赋,当事者不逐其奸,一切用姑息之政,良法美意骚然动摇,诸有田长赋家,咸汹汹危惧’……

  “还记得上一个知县孟习礼不?他对义役田进行整顿时也说过,当年捐献义役田者,已经得到了很大好处,其子孙变得贫困并非捐田所致。东山商人肯定无田可捐,他们应花钱买地置公庄以免役。所以王稚登说‘海内徭赋以一苏州当天下半,吴县得十二焉。以往每一长赋费逾千金,素封之家立致覆败,视此役犹陷阱。然自役田法立,民稍得息肩,他邑视吴为乐土’。”

  “嘶……我突然想来了,”申时行似想起了什么,“年初曾公爽来我家,也提过义役田之弊,他认为百姓从此法中沾不到多少实惠,因‘粮长、差解’调度不匀。意思就是承担粮长役和实际承担差解役的人,享受的补贴比例不恰当。而吴民最苦莫如差解,而差解最重莫过北运收头,所以役田补贴不能尽归粮长……”

  “那他打算怎么做?”

  “听说今年秋运就是将差解独点大户,义米悉数补贴领差。此法已得抚台、按台的支持。”

  申时行又道:“其实他当时还说了一点,我觉得吧……”说到此处,他竟迟疑起来。

  两人同时问他:“什么?”

  “其实吧,他的想法挺好,比如他提‘均役科甲贡儒,分别限田’。”

  “呵……”王禹声一笑,似乎有些感慨,“不得不说,均田均役确实是江南财税的核心。”

  久不说话,又听了许久的翁少山开口道:“其实家里人已经收到了县衙里的消息,大意就是‘本县山多田少,人习经商,洞庭东西两山并家资、田地兼编粮差,分上中下三等役,以田资多寡为差次’。”

  “呀!田资?”申时行不禁诧异,“他怎么核定田资多寡?少山你打算怎么应对?”

  翁少山摇了摇头,又苦笑道:“我已给启明去信,让他以后就呆在山东吧,另外一些至亲也同样如此。”

  申时行和王禹声两人都愣了半晌,末了申时行道:“理解理解。”

  翁少山看着他俩:“今天邀二位,我确实有个目的,也是跟这次催逋有关。假如东西两山合力出资,替苏州府缴清以往的欠逋……”

  申时行一听大惊道:“少山,你何至如此?”他又看向王禹声,“闻溪也是东山人,你怎么看?”

  王禹声沉吟片晌:“均田均役,此议发之已久,看来并非只在口头上说说。公门里,或从抚按至县令,都有了一致的想法。只是均役科甲贡儒不如先均役商人,大概如此。我想少山兄……”

  他看着翁少山道:“究其根本,还是江南之重赋,若是以此次催逋之事,促成江南减赋,那么也不惘少山兄一番心意。其二,假如魏进忠那边催得急迫,或者逼死小民,可能最后还是会落在两山人头上。与其那时被找上门,不如先主动提出……

  “第三,可能也是少山考虑最多的,就是东西两山宗族以后的发展,如今太仓海运已通,整个宗族完全没必要只限定在太湖这一处……”

  “知我者,闻溪也,”翁少山笑着道。“事实上,我已同姻娅商量过此事,联系紧密的也有五十家之多,来自东西两山,呵呵……”

  “那他们的态度是?”申时行问道。

  “还是从宗族出发,准备共同出资建立义庄,或者购置义田,在外的族人,则打算采用控产的方式。单就这次逋赋来说,每家预计出二万到五万两银子不等,凑出一百万两作为上交朝廷的逋赋。”

  “唉,”申时行叹道,“明白了……少山已有考虑,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这笔钱,既然有人出,那我作为吴地百姓,也应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联络一些本地望族,共同起草一份减赋疏,以求皇上一个开恩,能免去二百年来加在吴地百姓头上的重赋。也不惘少山的拳拳忠孝仁义之心。”

  “附议,也算上我一份,”王禹声随即应和了申时行的提议。

  翁少山看着两位,难得脸上一扫沉闷,露出一丝欣慰,却突然大叫了一声:“哎呀!胡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