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飞就像老猫在玩弄一只折翅的燕雀一般，不急不忙，静静地看着垂死挣扎的猎物。

　　连英嘴角带血，犹自苦笑。回头看看背后沉睡着的胡姬，呼吸那么均匀，容颜依旧美丽，仿佛正做着美梦，令连英如此怜惜，不忍打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回想起当时初遇雅丽卡，连英不免落泪。那时候他刚刚随大军回归，马上被石飞秘密召见，安排任务。

　　海外的战争虽然残酷，但也给了连英极大的锻炼。作为一名平民出身的步弓小卒，他亲手射杀的东海蛮夷多达三百人。

　　为什么刚好是三百人？因为他就领了十壶箭，一壶三十支，全部射完，箭无虚发，一箭杀一人，正好三百人。

　　这样抢眼的表现是不可能被忽视的。石飞早就留意到这位年轻人，因此私下时常接触，施恩加赏，颇使连英感激。回国以后，石飞便派出探子到近畿打探消息，获取情报，很快便得知武奉和祝援为了讨好皇帝，特意安排了一支胡姬舞队，用来献给皇帝，石飞立刻就想到了连英。连英面貌粗犷，卷发多须，深目高鼻，不似中原人，颇似西域胡人，而且在东征之前是个无名小卒，没多少人认识他。于是石飞便决定让他混进那支胡姬舞团，充当护卫，随时待命，执行刺杀任务。

　　连英骑着骏马赶到中都，成功找到了这支舞队，声称是自幼流落中土的胡人，穷苦无依，希望得到帮助。那领队的舞姬卡丽萨见他虽不会讲胡语，却是孔武有力，雄壮过人，心内暗自欢喜，便招揽他做了护卫。那一天，连英结识了雅丽卡。这位明眸皓齿，曲线玲珑的西域美女款款而来，连英顿觉热浪扑面，不能自已，却便是一见钟情，两下秋波暗送，已是彼此了然。胡姬自是奔放热情，少了许多矜持扭捏，连英尚未娶妻，平生又未见识过这等女子，哪里按捺得住？于是花前月下幽会，少不了郎情妾意，未几两厢情愿，胡帐内做了夫妻，正是一发不可收拾，终日如胶似漆，恨不得时刻待在一起。连英教胡姬书写汉字，胡姬教连英学说胡语，虽不及赌书泼茶，却也是恩爱至极。

　　然而连英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他接到了石飞密信，信中要求他暗杀武奉。

　　他虽然有点紧张，但却对自己的箭法充满信心。一箭杀死两朝元老、一品大员，这可能是他这辈子的巅峰之作，他不能逃避，也不想逃避。

　　但雅丽卡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她认为石飞很可能要栽赃给别人，事后也必定杀人灭口，她并不希望连英害了两个无辜的人还把自己搭上。于是，她苦劝连英，让他放弃这项任务。然而连英却不以为然。

　　他答应雅丽卡，完成任务后带着她逃离这个追名逐利的修罗场，后续的事情再不理会。然后二人西出阳关，去那胡地异域，去那大漠戈壁，去那雪山之巅，在那风急天高的世界里隐居，放马牧羊，从此神仙眷侣，不问世事。

　　可惜天不遂人愿，世事总无常。

　　政治上幼稚得还不如一介女流，这一点令连英此时只能做好葬身此地的打算。

　　但他似乎又有些不甘心。他改变主意，打算放手一搏，用毕生力气施展轻功，看看能不能把雅丽卡的性命保住。他事先对石飞府邸做过调查，因为他对石飞并不放心，对石飞后续动向有所提防。这座庭院后头是一片暗巷，自己若能突过围墙，把雅丽卡抛进其他官员的府邸里，自己再诱引石飞追赶，料想会安全许多。哪怕牺牲自己也要保全雅丽卡，这就是他的想法。

　　于是连英猛然转身疾走，石飞一皱眉，紧追上去。连英竭尽全力一跃，越过水池，踏着假山，继而发力准备翻越围墙。谁知石飞更快，先一步踏上墙头，正欲飞身拦截。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雅丽卡忽然睁开眼，取下发簪猛然刺向连英臂上软筋，虽没刺伤皮肤，却已让连英手臂忽然无力，一松手，背上胡姬竟朝后落去！而连英脚下刚好发力蹬踏，此刻少了负重，轻功达到极限，一跃丈许，石飞来不及拦截，眼看着连英朝院墙外飞去。

　　“雅丽卡！”

　　连英一时错愕，借着惯性起跳，落在旁边楼宇的屋檐上，回首一望，只见胡姬跌落水池之中。石飞眼见抓不住连英，便冷冷道：“你要抛下她么？”

　　连英正想回身，却见雅丽卡自水中站起，浑身湿透，颤抖着双手举起发簪。

　　“走！别回头！”

　　这是雅丽卡对连英说的最后一句胡语。

　　她随即把发簪刺向自己的胸膛，直没入里。

　　这一刺，刺透了两个人的心。

　　连英已是泪如雨下，咬破了下唇，鲜血直流，却不忍再看，抽身狂奔。他不能让雅丽卡白白死去，他一定要苟全自己的命。因为从这一刻起，这条贱命不再是他一个人的。

　　石飞暴跳如雷，却再也追不上已没入暗巷深处的连英。

　　天已微亮。

　　连英负伤急急而走，像一头中箭的黑豹，逃离了中都这座弱肉强食的丛林。经过一段时间的奔逃后，他终于牵动内伤，耐力不继，不得不停下来，坐在路边树下休息了。坐着坐着，不觉又流下泪来。他愈发觉得活在世上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了，与其苟延残喘，还不如随雅丽卡一同死去。

　　“没想到，海誓山盟都成了空话，我连保护她都做不到……既如此，何不一同赴死？黄泉底下也可相偎相依，岂不美哉？”

　　连英竟又痴痴地笑了起来，却觉五脏纠结，腑内幽幽酸疼，猛捶两下胸口，旋即泣不成声，居然倚着大树哭晕过去。

　　直到日暮时分，大路上来了一辆大车，伴随两骑人马，缓缓而行。驱车的小年轻看见连英昏昏沉沉，坐在树下喘大气，连忙把车停住，回头对车厢里的人说道：“先生，那边有位壮士好像负了伤。”

　　这驱车的人正是文允。他问的人自然就是汉开边了。

　　“哦？”

　　汉开边掀开门帘，与林震一同跃下。

　　“这位壮士可是负了伤？”

　　连英连忙擦去泪水。他自是不愿被人看见如此软弱一面，便强改颜色，道：“被仇家追杀，挨了几拳。”

　　“壮士是胡人？是汉人？”

　　“汉人，纯血的中原汉人。”

　　汉开边素爱结交豪杰，见连英身佩弓箭，腰跨弯刀，相貌奇伟，料是武者，不免起了惜才之心，于是对林震说：“取些破血化瘀的丹丸来，好让壮士疗伤。”

　　林震应诺，回车上拿了一个小瓷瓶，递给连英，道：“你且看看合不合用。”

　　连英解开瓶塞，凑近鼻子嗅了嗅，道：“这是大活血丸，军旅、武林皆常用的药品，我自是分辨得出。”

　　林震点了点头，汉开边爽朗一笑，道：“壮士要去哪里？我们正欲离开中都，向西走。顺路的话，可乘坐我等的车前去。”

　　连英有些犹豫，他实在也不知道想去哪，说不出个所以然。两旁骑马的西门仰、杨盛二人看他不太想说，忍不住道：“放心，我等不是歹人。”

　　连英苦笑。他对汉开边的第一印象很好，觉得汉开边看上去是个厚道的人，虽有几分机敏神情，但眉宇间有一股正气，绝非趁火打劫之徒，更像雪中送炭的好人。平民百姓出身的连英，早年混迹于山林，依靠打猎为生，将射杀的野味拿去市集上贩卖，换取一点微薄银两，因此也算见过各色市井人物，对于陌生人有着一种直觉的判断。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不信任这个人，那么他以后也不会对这个人放松警惕，例如石飞，同样是略施恩惠，连英对石飞全无好感，这大抵是一种天生的犹如野兽本能一般的敏锐直觉。

　　汉开边同样对陌生人有着自己的判断，但他更多是基于些许相术和细节观察。他看到连英的泪痕，也看出连英双眼中饱含的情感，那种愁苦的阴霾仿佛挥之不去，想来是伤心至极，这让他倍感惋惜。

　　“看阁下不像寻常人，敢问阁下高姓大名？”连英问道。

　　“南国商人汉开边。”

　　连英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他观汉开边的衣着车马，确非平民可有之物，心里边打算抱着这根救命稻草，若不然，在路上独行，被石飞手下发现，那就再难逃出生天了。

　　“上车吧，一个人走路太危险了。”汉开边伸出了手。

　　连英想了想，伸手握住汉开边的手。汉开边一把将他拉起，与林震一同扶着他上了车。

　　“坐稳啦！”文允一声大喝，继续驱车赶路。

　　汉开边尤擅推心置腹。以朗声大笑、幽默言语、知无不言为特征的攀谈，来让对方在短时间内接纳自己，这可是他的拿手好戏。本来愁云惨淡的连英，在汉开边恰到好处的闲聊下，情绪竟也稍稍平复一些。

　　“此人十分热诚，定不至于害我。如今处境，唯有倚傍一位贵人，混出京畿地带，方才算安全些许，以后才好报仇。”连英窝在车厢的角落里，如此想着。

　　陈剑与陆英亦是健谈之人，旁边又多个爱说笑的可爱瑞儿，车厢内一时间气氛甚好，虽是路途颠簸，众人也不觉疲惫。

　　“壮士善用弓箭？”陈剑打量着连英那张特别的战弓。

　　连英正欲答“是”，心头却又有一团乌云笼罩上来，期期艾艾，含糊其辞说了句：“不……也还好，随便玩玩……”

　　林震请求借弓一观，连英自是应允。林震拿过手里，轻轻拉了拉弓弦，竟拉不开，复又加大力气，方能张弓，不禁惊叹道：“此弓非臂力超群者不可开，壮士好本事啊！”

　　连英垂着头，道：“哪里哪里，雕虫小技耳。”

　　汉开边见连英神情沮丧，便打个眼色，示意林震不要再说，对连英问道：“还没问过壮士高姓大名？”

　　“连……我叫李炎。”

　　“李炎是吗？很好。”汉开边微笑道，“我们接下来要去一个地方，完成一件事情，你可愿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