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晨，满腹牢骚、且内里并不如其他人一般将军官们捧在神位尊重的的宋初影，并没有正经理睬湛榕昨日建议的打算，一如往常蒙头大睡着。却有一双冰凉的手伸进了她的被褥，初影一阵激灵，陡然从混沌中惊醒，一个本能的鱼跃翻身，腕上那双凉手顷刻间便被牢牢固定住——是一双女人的手。

　　“你！是你啊……”思维和身体均未完全醒来，忽明忽暗的烛光中辨出来人后，初影顿时放松了警惕，整个人如同软泥一般滑回床榻：“这么早啊，何叶。”她的声音带着软糯和慵懒，“让我睡会儿……”

　　“时辰到了，初影。”担心吵醒营帐内的其他人，小组长何叶尽量轻声道，不断推着将自己卷成一团的初影，“湛都尉昨日的命令……军令如山，可不能怠慢了。”

　　初影的声音隔着被子闷闷地传来：“我当什么事呢……都尉大人统帅全军，不会在意我这么个小喽啰……睡吧何叶……”

　　“初影！”何叶认真了起来，一把掀开被子。初影死死拽着被角，难以置信地瞪着她，起床气不听指挥地一点点发作：“组长，你的名字叫‘何叶’，不叫‘何必’！再说我们听命于叶大小姐，都尉大人嘴上耍狠，难不成还能踢我出女子军不成？”

　　何叶难得地耐心解释：“初影，你要清楚湛都尉和叶家的关系，女子军效力于叶大小姐，就等于直接效力于湛都尉。不管他是随口提及还是正式命令，都必须认真对待。一旦湛都尉多个心眼设了岗哨，你若是不到，恐怕就不是早起一个时辰的事了。快起床吧，当心吵着其他姐妹。”

　　“称职的小组长。”初影彻底清醒了过来，嘟囔着换衣。何叶披着晨衣，将她送出营帐才放心地回去。初影迈着飘忽的步伐在冷清的营房之间晃荡，阵阵倦意重新席卷而来。何叶方才的一席话却在脑中徘徊了许久：叶大小姐再经豪门深宅的耳濡目染也只是一介女流之辈，哪里比得上在军营中钢锻铁打了十年的湛都尉，女子军日后真正的主子分明是湛榕。她怎么就偏偏漏了这么显而易见的关键点呢！

　　居然还当着正主的面嚼舌头说小话！

　　居然还当着正主的面逾矩！

　　居然还差点违抗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正主的命令！

　　若是真的因为这些疏忽被赶出女子军，这么多年的筹备都要前功尽弃……想到这里，初影冷汗直冒，再无睡意。眯着眼望了望四周，头顶星辉遍洒，不远处的训练场上稀稀疏疏地点着几个引路的火把，除了把守大门的士兵外再无人影。初影迟疑地走过去，想着昨日湛榕批她骑射功夫不行，理应练习箭术，但此刻天色熹微，莫说靶心，几步之外就连箭靶的形状都很难辨清。正想着索性绕着训练场跑几圈随便交差算了，身后却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马蹄声。初影心下一沉：老天，莫不是湛榕亲自出马了？

　　“请问姑娘可是女子军的宋初影？”初影闻声背影一怔，慢慢回过头来，冲着高头大马上背负弓羽的士兵客气一笑：“正是。敢问这位大哥……”

　　一身轻便劲装的齐喻利落地翻身落地，如同初次见面一般礼貌抱拳道：“在下叶家营三等士卒齐喻，奉湛榕都尉之命令，前来督查女子军宋初影特训进度。姑娘，这边请。”

　　初影跟着牵着缰绳的齐喻慢腾腾地踱进训练场，脑中却翌时炸了锅。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该碰上的全让她碰上了！哪里出了茬子？木岚山庄几人的身份都遭到揭穿？连带着她也被暴露在天日下？可齐喻身姿笔挺步伐坚定，整个人风貌一派严肃，瞧不出任何不妥，察觉到初影有些拖沓还不时回头催促着：“按照都尉指示，在下必须在日出前完成任务，姑娘可否加快脚程？”

　　初影只得紧紧跟着他来到白天出糗的那片场地上。齐喻眯着眼睛看了看另一边的几张箭靶，初影也有样学样地冲黑暗处眯了眯眼，意料中的一无所获。齐喻却在一旁笃定地点了点头，毫不迟疑地张弓射箭，“嗖”地一下后两人均听到了远处箭头入靶的短促闷声。

　　未等初影发话，齐喻如法炮制地又射出了三支箭羽。初影跟着他跑到训练场的另一边，只见最中央的四张箭靶红心上依次端端正正地插着四支白色箭羽。她悻悻地将它们一一拔出，交还到齐喻的箭筒中，嘴上还要赞叹着：“齐壮士箭术精湛，初影是不及万中其一的了。”

　　齐喻淡淡一笑：“这只是一名合格士兵的基本功而已，宋姑娘既不必妄自菲薄，也切不可放松要求。我们今日的训练可以开始了。”

　　从头至尾，齐喻表现得礼貌而客套，言谈举止中未曾流露出任何二人相识的迹象。初影也渐渐冷静下来。虽然这种解释太过牵强，但他二人的这次会面未必不是一场巧合。长官用人自然要派得力的助手，齐喻和马琰打入叶家营的首要任务便是尽力表现、早日谋得出头机会，如今齐喻受湛榕指派对她进行监督训练，对想要沿着军官路线向上爬的齐喻本人来说，却也算得上一种特殊的考核方式。如此想来，方才发生的种种也均在情理之中。初影接过齐喻手中的弓弦，按照他的指示开始微光中的特训。待第一支晨训的叶家军开始在训练场外集合、齐喻宣布练习到此为止时，双眼双臂均酸痛不已的初影内心升腾起一种不妙的感觉，似乎自从被湛榕盯上后，一切都在朝她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

　　回到营帐中时，众女子们才开始准备着起身，初影无视四周探询的目光，径直来到何叶榻前。小组长正俯身叠着被褥，见她满面倦容不由担心地问道：“如何？”

　　初影抬头望着她，眼中自是充满感激：“真是太感谢你了组长。若我今天不听你的劝执意偷懒，怕是真的再也没法回到这营帐里了。”

　　何叶一笑：“看来我猜对了，湛都尉真的设了岗哨？”

　　初影心有余悸地点点头：“都尉大人心思细腻，身为属下，真是万万不能抱着侥幸的想法随意试探长官们的底线。此次能够将将避开，还是要谢谢组长你。”

　　“你看起来很累。今天日常训练结束便早些休息吧。这么水嫩的一张小脸，被风沙埋汰了可不好。”何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进早点没？一起去吧。”

　　初影乖乖地跟在何叶身后，照常开始了女子军的日常训练。身体上的劳累自不用说，但与齐喻的意外碰面令她陡然想起此行既定目标的达成仍然遥遥无期，精神上的压力使她无暇顾及太多。与木岚山庄处于半失联状态，冰极门那厢又不知是否获知了她的现状，索皓然说不定仍然远在瀛州府，木岚山庄安插在叶府的暗探是谁、鱼石究竟隐匿在叶府何处……均一无所获。她不是一个长线密探，低调蛰伏不在她的职责范围内，若是就此与世隔绝地干等着女子军三个月集训期结束，浪费时间不说，也显得实在太过被动。

　　初影想着，既然她与齐喻已经有了在叶家营中“相识”的契机，平日里找机会来个巧遇或自然的招呼应当水到渠成。然而除了每日凌晨的特训外，初影再也找不到与齐喻正当碰面的机会。练习之余他们会闲扯几句，但齐喻行事说话永远不焦不躁，而且总是谨慎地避开一切与进入军营之前相关的话题。初影猜测这可能是他忌惮训练场边那几位不时巡逻的士兵的缘故，接受不到任何行动提示、又急于弄清情况的她经过重重思虑，决心还是要冒险一试。

　　“你迟到了。”又是一个繁星还未隐去的凌晨，齐喻皱着眉头盯着匆匆赶来的宋初影，语气中略有不满。初影细眉紧锁、脸色煞白，捂着小腹连连道歉：“抱歉抱歉，这两日情况特殊。让你久等了，过几日定会准时，还请务必见谅。”她说得直白又理直气壮，齐喻只能顺水推舟地说：“身体抱恙还是莫要强求的好，我会如实回禀都尉大人，这几日特训暂停，你且回去休息吧。”

　　初影谢过他，抱着腰转身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最近的营帐后。白跑一趟的齐喻只好将马牵回马厩，殊不知有个揉着肚子的鬼祟身影一路尾随着他来到了马房外的角落里。片刻后齐喻便独自一人走出了马厩，阴影中的初影刚要上前招呼，忽见他一个机警的转身，确认四下无人后，竟提脚朝着营帐相反的方向走去。

　　初影察觉到不对，心下一横，索性屏息凝神，悄悄地跟了上去。齐喻是木岚山庄刻意雪藏多年的高手，初影不敢跟得太近，只能一路远远地看着，不知不觉中发觉自己尾随着他已经到了叶家营军官们居住的营房附近。

　　再往前便是哨兵日夜值守的重点区域，必然不能再跟。初影有些不甘心地探了探脑袋，打算就此放弃打算，却见齐喻又一次更换了路线，闪身躲进了一片阴影中。这一串行为实在太过反常，初影咬咬牙，迅速理了理若是被巡逻士兵发现的应对策略，从另一侧悄悄潜到那片阴影附近。她记得那里有一片为不日将要新建的哨塔腾出的小场地，这几日堆着从营外运来各类材料，夜间鲜有士兵巡查，如此一想的确是私下会面的绝佳场所。初影在黑暗中贴着营帐外墙，慢慢地、小心地、一步一步靠近。风声夹带着私语声传入耳中，她停住了脚步。

　　“今日怎么结束得这样早？”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夜风中忽弱忽强，初影与他们仅隔着一个草垛的距离。她不敢再往前，只能尽可能地将身子伏在草垛上，耳朵迎着风向拼命捕捉。

　　“宋师妹这几日练得狠了点，我瞧她有些吃不消，便让她回去休息了。”齐喻恭敬地回答着，“她已经尽力了，但确实不太适合当前的身份职责。”

　　他居然在营中人面前唤她师妹！那样分寸有度的口吻，对方不可能是马琰，与他谈话的只能是叶府中潜伏多年的那位密探！初影的心脏砰砰砰乱跳着，大气也不敢出。

　　那男人又轻声说了什么，初影没听清，紧接着又听到齐喻小心翼翼的声音：“所以——当下宋师妹那边要怎么吩咐？”

　　“宋初影……”初影想象着男人此时应该皱起了眉，“女子军这边指望不上她，任毓那厢收获也不大。待女子军去叶府后，还是要找个机会还是让她俩对调，宋初影待在叶欣妍身边，接触叶绍樊的能耐也要大些。这样下去再无进展，山庄那边若是再催就没法交代了。”

　　“属下一切遵从嘱咐行事。”齐喻顿了顿，“都尉大人，这几日按照计划，已经将宋初影的身手底细摸得差不多，今后的特训是否如常进行？”

　　是他！

　　是湛榕！

　　初影仿佛可以看见他冷峻的眉目穿过黑暗、穿过这一片高高的草垛，将四周的一切洞察得一清二楚。醍醐灌顶的一刹那，她恨不得将自己深深地埋在草堆中，如同一具毫无生命的雕塑一般不再有半点起伏。湛榕随风而来的声音还是那样轻微低沉，此时听来却字字穿耳：“不要间断，一切照常。对宋初影和任毓二人不可轻易卸防。为保万全，我会亲自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