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渊从茗泠岛一路沿水道来,足尖一点凌凌自船上而下,落稳脚步一时心间几多感慨。已是数十载春秋,再踏上这桓都城的土地,仍是那般熟悉。若昔年不是为她执意跃出那金瓦红墙,此时这高楼广市定是已经尽属他的掌控之中。倒是心中并无惋惜,江山之于他,尽不如美人一回眸,叹只叹此生阴阳两隔再无法相知相守。
一骑白马绝尘而去,围绕桓都之外一行直至天色渐晚也无意停歇,只想将此间风光再仔细看过一遍。怕只怕若再见旧人,当不知如何是好,道不同本不相为谋,意与四方逍遥奈何世事牵绊,想要置身事外谈何容易。
晚饭过后,仇宅之中走出两名下仆,仔细点起门前悬着的灯笼,稳妥挂起之后回身欲返,但听远处传来马车踢踏之声。
“劳烦两位禀报一声,渊歌楼九渊拜访轩景阁主。”
“先生交代的事情,我已经都办妥了,今日一早,赵平成果然被革职查办了。”
“这些年他手上缠着不少冤魂,如果廷尉卿秉公查证的话,这些旧案足够把他送上刑台。”
九渊刚到桓都便直接拜访了仇宅,这会正与池承之谈论着这几日桓都中发生的事,虽然前些天他人还未到,但其实这一连串的事情多半是早在天陵城时他便已经安排好的。
“还有一事。”池承之端着茶杯晃了一晃,没有饮下,显然话语间多有疑虑,“先生怎么忽然想到用往日的黎氏来编纂洛忆的新身份?那帛锦所书的医女,可确有其人?”
听到他的疑问,九渊笑了笑,顾自喝了一口茶,这才开口说道:“黎言当年的确在冗舞国有一个相好的医女,两人分开之后医女也确实怀有身孕,但是那婴儿在出生不久之后便夭折了,医女也在不久之后抑郁而终。至于我为什么利用黎氏往事,我想,这事情你心里比我更加清楚,不是么?”
池承之一时语塞,黎氏一族覆灭的始末,确实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了。
当年他自觉时机已经成熟,便跟苍朔合议,打算找一个人将旧事的真相在朝堂上提出,以此作为池承之重返朝堂掀开真相的引线。黎言作为当朝典客卿,在沟通桓云冗舞两国关系一事上屡立奇功,系苍朔一派中权位最高的言官,与丞相府私交甚密,由他出面再合适不过。于是苍朔便以苍沐流生辰为由,在丞相府中设宴邀请了一众桓都高府,其中便包括黎言及其妻子。酒过半酣时,苍朔借以鉴赏书画之名将黎言私邀至书房中,假作酩酊之状道出宁通下毒谋害池承之一事。
黎言生性正直,得知此事回到自己府邸之后一连几日辗转难眠,最终决意将此事公之于众,便在不久之后再次拜访丞相府中与苍朔商议。这一切其实尽在苍朔掌控之中,当他听到黎言的决定之后立即表示赞同,并加派了人手守卫典客府。本以为大事已成,可是谁知就在黎言在早朝时将旧事重提之后,竟然无一人敢出面附议要求查证此事,这是苍朔与池承之都万万没有想到的。
此役大败使得三人都感到十分苦恼,但是黎言却没有想要放弃的意思,他想尽办法联络平时间要好的朝中官员,希望能够得到其中一些人的支持,可是事关重大,许多人畏惧宁通在朝堂之上的势力,都纷纷婉拒,甚至回避了与黎家的交往,这让向来以铁齿铜牙著称的黎言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寒风萧瑟的夜里,数十名黑衣人突然闯入典客府中,虽然苍朔已经在府里替黎言多增派了许多侍卫,奈何夜袭而来的黑衣人个个身手不凡,双方经过一场恶战之后,典客府上侍卫最终没能护得黎言一家周全,前庭后院血流成河。
直至次日,早起赶赴集市的小商贩路经典客府侧门,闻见浓重的一股血腥气,好奇之下他推开半掩的木门,便被满地的褐红和成堆的尸体吓得魂飞魄散。待卫尉卿带人赶到时,典客府中已是一片惨不忍睹的狼藉之状,诺大的宅院中无一活口,四处可见残肢断臂,黎家十数余人加之府中侍卫数十名无一幸存,场面十分骇人。
经此一事,朝中无人再敢提起十五年前的旧事,池承之大败亏输,还折了黎言这个忠诚良将,实是心力交瘁,连日借酒浇愁颓唐不振,满心尽是对黎氏一族的愧疚久久挥之不去。即便时至今日,这件事仍然横在他心头的一把利刃,时刻提醒他一定要扳倒宁通,不仅为了自己,更是为了牺牲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权势斗争中的那些无辜者。
“先生是打算日后让洛忆利用这个身份重提旧事?”池承之思虑良久之后,紧皱眉头一口饮尽手中早已凉透的茶,终于再次开口说道。
“现在不该这样唤她了。”九渊并不意外他此时的反应,漫不经意地笑着提醒了一句,“若是不注意这些细节之处,总有一日是会被人捉到破绽的。”
池承之此时心里多有些愁绪,故而忽略了话语中的细节,听他一言随即改口道:“先生说的是,所以夙安的身份......”
“她的身份当是可以派上大用场的,这些事情自不必我多言。”说完这一句,九渊便自椅子上站起身来微微俯身鞠了个礼,“我还有些事情,不便在此久留,先行告辞了。”
话毕他转身往门口走去,忽然又在门槛前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一句:“她对你情深意重,切莫辜负。”
池承之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他离开的方向,忽然觉得九渊的背影与那日黎夙安负气离开时的姿态竟有几分相似。千丝万缕的思绪困在了池承之的脑海中,他起身,屏退了身旁的侍女,独自走向卧房中,脚步拖得有些沉重,不似平时那般为了不发出声响而刻意提起后跟。
池承之的卧房中挂着一幅色彩已经失了大半的美人图,画上的女子一身苏锦掐花嵌银流云粉皑梨花白裙,钩织淡鹅黄挽同心结子缀丝穗束腰,楚腰纤细,盈盈不堪握。裙裾飞扬,百褶梨花云边泥金火鸾暗纹花团绸曳地迤逦襦,罩一层淡鹅黄烟云软罗水绉纱,斜坐在石桌边。纤细的手轻轻置于膝上,腕上一只古银勾丹鸢朝阳镂空镯。
这正是当时挂在天陵之中暗室内所题诗句缺了一字的那副黎夙安的画像,池承之离开天陵时将它也一并带了来。这是在黎夙安十八岁的那年,池承之亲手为她所画,腕上的那只古银勾丹鸢朝阳镂空镯便是他为她挑选的生辰礼物。至今他还记得彼时场景,还名为洛忆的黎夙安打开盛着镯子的锦盒时面上的喜悦之情许久都未褪去,她撒娇让他亲手帮她戴上那只镯子,然后反复地问他是否好看是否适合她,就算得到了许多遍肯定的答复却还是不停地发问。
许是为了让她安静下来,池承之便说要为她作一幅画,这是他第一次为女子作画,曾经在皇宫之中池承之虽然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室,可是大都是为了稳定臣心而娶,有些甚至只见过寥寥几面,更谈不上情爱。可是黎夙安与她们都不一样,两人朝夕相处十余年,便是日久生情,也是斩不断的羁绊。
听到池承之要为她作画,黎夙安更是喜上眉梢,立即返回屋内换了一身自己最喜爱的衣裙,描眉染墨帖花钿还重新梳了一个发髻,等得池承之都有些犯了困,这才姗姗而来,后来便有了此时挂在此间的这幅美人图。
本来这是送与黎夙安的,但是这几年两人之间不知为何出现了许多的矛盾与罅隙,一开始时常争执不休,到了后来甚至连争执都没有了,池承之总觉得黎夙安对他的态度一天一天冷漠许多,时至今日更总以“公子”相称,他算计天下事,却总是看不透她的心。
“或许她是腻了这样跟着自己漂泊无依的生活罢。”
池承之如是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