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肃杀终是慢慢落下,赵高的女人,也终于送到了赵政身边。
赵高实在是考虑了许多,多得直到他最后回想起来的时候,都难以记清他考虑了多少。
皇帝是个挑剔的人,他选了那么多人,也不过最终被赵政选中了一个人。
在赵高看来无所谓,落到坊间却是必然。
女子霍姓,名聆秋。
这是个一向骄傲的姑娘。似乎从来就没有输过,她得不到的,身边所有的人也得不到,所有人都没有的,她也会努力得到。她好像是完美的,又是好强的,这一点,和她的父亲一样,完全凭借着自己,在朝中举足轻重。
她是开在盛夏满满花期的花,极尽明媚鲜妍,可也能在初春用细枝嫩叶骚动人心,哪怕入秋也能够用一身华丽的金黄听听秋风,而她盛装初就的模样,让人尽管在冬日也不会改变记忆中的怀念。
心中永远是个娇俏的模样。
这样的一个姑娘,大概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要她想——她的一颦一笑,足以让君王着魔。
就好像当年十三岁的楚国小公主,有在天地间用日月滋养出的骄矜,甚至带着些匈奴宝马的桀骜。这朵花不是生在宫里的美人颜,而是出没于悬崖峭壁,抑或深山溪涧,美得无拘无束。不过这不影响花瓣脆弱的娇贵,她不介意飞鸟带着赞许的展翅抚摸,想要摘取她的人却落入猛兽之口,万丈深渊。而真正触及到的人也要时刻小心着她是否会枯萎,化为飞灰。
只要她愿意。
和芈晗那丫头真的很像。
只是没有小公主那般的年幼,而是把美悬在成熟和天真的一线之间。莫倾有年岁以外的成熟,她却有落在童年的绮丽无法脱身的纯真。
她是赵政记忆中芈晗的模样,喜欢无聊时摘下树叶撕成小条,口中哼一首红尘情爱的小曲,不自觉时会上牙要紧下嘴唇,右手托腮,食指和中指一起玩弄一缕半长不短的鬓发。假寐时习惯把手收进衣袖,露出半张容颜,眉黛清浅。
还有受惊时会下意识地像那人脸上挥过去,问她原因,却说,让她不开心的人,就让他毁容就好了!让他牢牢记我一辈子。
他没被毁容,却真的记了她一辈子。
霍姑娘却不及小公主的张扬,顶多也就是一双眼睛紧紧地瞪着来人,又恼又怒。
就是寻找了很久的东西蓦地出现在眼前。
哪怕是偶遇,赵政也会记住。
没错,霍聆秋是在宫中候选时,直接被皇帝看中,具体是为什么,别人也猜不到。
只是因为她很像晗儿,仅此而已。
无疑,霍聆秋是幸运的,又是生命中必然的幸运,她悉心守护着她的骄傲,在宫中发芽,开花。
霍姓聆秋,封七子。
“秋儿,来,让朕看看。”赵政淡淡地唤霍聆秋,却有些疲乏,秋天是个委顿的季节,抹杀一切生机,包括了驰骋天下的君王,一样能感觉到时光的苍老,留不下让他再看一看江山的权力。
霍聆秋甜甜地笑,小跑着过来,坐在赵政眼前:“陛下,怎么了?”
“需要理由么?”赵政眯起眼睛,揽上霍聆秋的腰,“朕看江山、赏名花,从来不需要理由。怎么?观美人时,美人儿反倒管朕要起理由了?”
“陛下那么喜欢江山,能把妾身和江山一起比,真是好大的荣幸。”
赵政好奇,刮过霍聆秋鼻尖:“你是听谁说,朕那般喜欢江山?”
霍聆秋嘻嘻笑道:“陛下和妾身说的啊!”
“胡说,”他笑着责骂,“朕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陛下整日里忧心朝政,如今又突然闹出来个什么儒生的事,父亲作为法家思想的代表,最近更是忙得焦头烂额,前些日子,忙得连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朝臣尚且如此,国君还能差了吗么?陛下如此努力,怎么能不让妾身看到呢?这不就等于是,陛下已经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了嘛。”霍聆秋瞳孔明亮,诚心道。
赵政忽然想起什么:“秋儿,你对最近儒家与法家的问题有什么想法么?”
霍聆秋嗔怪:“:陛下怎么能这么问呢?这些事情,妾身怎么可能懂呢?这不是明摆着要看妾身的笑话嘛?”
“懂不懂的,又有什么关系,秋儿随口说说便好。”他宠溺地看着霍聆秋,却又有些担心她的答案——他实在不想再看到一个莫倾的翻版了。
“嗯……那妾身可就说了。陛下可先说好了,不管妾身说什么,陛下都不许说妾身胡说八道。”霍聆秋依旧笑靥不变,“妾身觉得,陛下说的就是对的。陛下才是皇帝呢!不管怎样,事情到最后都是要依从陛下的,所以陛下心中决定了什么,自然就是有道理的,那便是对的。那些人觉得他们说的话有理,他们才华横溢,怎么就没见他们当上皇帝呢?”
赵政却暗自松一口气。
“朕能当皇帝,是因为朕原先就是秦王,所以才有这个机会。他们……不见得比朕差,只是机会而已。”他耐心向霍聆秋解释。
“妾身可不这么觉得!”霍聆秋别过脸,显得几分不爽,又旋即把头靠在赵政肩上,“妾身觉得先天也很重要嘛,不然……”
她卖个关子,偏要先笑一笑才缓缓说:“不然妾身就算再好,不是也一样没有办法见到陛下么。”
“秋儿说的倒是有道理。”赵政便有了种开玩笑的心思,“只是秋儿这么聪明,怎么都这么大了,还没嫁出去呢?”
“妾身觉得,那些人都配不上妾身。大概只有陛下这种人才能让妾身甘愿死心塌地吧?这不是刚好嘛,这才给了妾身遇到陛下的机会。”霍聆秋向赵政身上又靠一靠,如同汲取身边的温暖。
这样的女孩子,自负,得意,却是分外明媚。他不在意她的骄傲,因为楚国的小公主也是这般,总归是善良的。
“秋儿?”
“嗯?”
赵政认真问道,容不得半分开玩笑的意味——这是个极容易变化的君王,因为他是王者,所以情绪必须跳脱,方便隐藏。“你对朕是真心的么?”
少女答得流利,几乎不假思索,却是一直压抑的情绪喷涌而出,不似欺瞒。她笃定:“自然是的。”
“秋儿,休息吧。”天实则不算晚,大概是个天黑与一枚微红光亮的边沿,黑色不断吞噬着,可年迈的君王依然疲倦。
“唯。”霍聆秋只是紧紧地抱着赵政,抱得越近,越怅然若失,笑容中,瞳孔便是沉沦的深渊,陷入其中,无法脱身。
可她却笑着,天真地笑。
静下来,才发觉秋雨已落,今年的第一场秋雨,就这样无征兆地在夕阳被淹没后现出了身影,如同哭泣起光芒万丈的太阳的落寞收场,雨不算大,却廉纤地落下,窸窸窣窣,冷便成了它发自内心要传达的感受。
映雪悻悻地坐着,没多久就瞟一眼莫倾。莫倾明明已经发现,却忍着不说,这样简单的一种演戏,莫倾自然不在话下,可只是等急了映雪,欲语还休。
“好了,要说什么就说吧。平时不是挺爱说的么,怎么今天这么安静?”
“姐姐不是喜欢安静么?我觉得姐姐才是真正女孩子的典范啊。这不是想向姐姐学习嘛。”映雪有些无精打采。
“那好吧,可是你说的,那你就接着学我吧,别说了。”
“诶……姐姐怎么这样啊?”
莫倾平静而随意:“我都猜到了,想说霍七子对吧?”
“姐姐……姐姐就不能给我留一点话,一说就全说出来了。”映雪不甘心,又补充道,“你说霍七子能是好人么,这倒不是争不争宠的,只是怕给姐姐惹来一堆麻烦。”
莫倾难得夸赞:“可算是知道要少惹点麻烦了,对吧?”
“姐姐是在变相讽刺我么……”
“哪有?我真的是在夸你啊,真心实意的。”
映雪也不愿意纠结,反而皱起眉头:“姐姐说,霍七子是不是个好人?”
“你这说的有些笼统……”莫倾无奈,“某些方面看,谁都可以算作是好人,那你指的,是哪个方面呢?”
“会不会很有心计,或者是害姐姐呢?”
“害不害的,不好说。只是你能不出去惹事就好。这又不是战争,多少事情不能用武力解决。但是很有心计,那是必然的了。也不看看她家父是什么人。我可不相信,真的有什么纯粹的偶遇,一个人还和另一个人那么像,像的还不会引人反感。想来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吧。”
她打趣道:“至少要比我们用心多了。”
“所以姐姐想的就是,先不用理她,只要不打搅到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有了对不对?”
莫倾笑道:“映雪果真聪明了。”
映雪被夸得一时有些飘飘然,忽地听到外面雨声:“姐姐,下雨了,恐怕又要冷起来了。我给姐姐多准备几件衣服吧。”
“那是自然需要了。映雪,别着急去了,陪我下会棋吧。”
“啊?我哪会啊?这不等于是我逼着姐姐陪我练剑嘛?”
莫倾温柔道:“不会,我可以教你啊。”
“那好吧……”
窗外雨声淅沥,屋内落子声声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