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扶苏又向前走几步,却看到莫倾一向闷闷不乐,安静时嘴角便是习惯地下滑,听说这样的人,大抵都是悲观的,无以为乐。而她此刻走时,目光又锁在地面,好像走在曲折的山道,碎石铺满,她要看紧了,生怕在摇摇欲坠中迷失。
黑暗太可怕,可她的眼睛又偏偏是黑暗。
“姑娘怎么了?”
“无事。”
那是眼前这个姑娘一贯遵守的淡漠,她循规蹈矩,没有丝毫变更。
大概也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还活着。
赵扶苏便遗憾地笑笑:“看来着实是扶苏强人所难了。”
“大公子既然都明白,为什么还非要这么做呢?本来今天出来就已经被强人所难一次了,大公子这是第二次。”莫倾说着,又有些无奈,好像她的世界就一直是由无奈构成。
“哦?还有谁会强迫姑娘呢?”
“还不是妾身小妹,非说要出来,又说一个人无聊,说什么都要拉上我。可惜还是落了个空,这不,遇到大公子了么。”
赵扶苏哑然,半晌道:“那要是这样的话……姑娘回去可要好好替扶苏给小妹赔罪了。”
“这大公子倒不必担心了,她也就是说说而已,等到她回去了,也就没有这回事了。小妹是个性格很好的人,平时思虑的也没有大公子这么多,也就顶多现在这个时候发发牢骚了。”
“看来映雪姑娘是个很快乐的人了?”赵扶苏竟有些羡慕。
莫倾只是朝着地面哂笑,只似居高临下地俯视地上的凄凉:“大公子是看表面而已。其实在有些问题上,映雪比谁都聪明。就像妾身,大公子能想到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不管怎么说,姑娘总是个聪明、善良的人。”赵扶苏有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笃定。
“第一个词尚可,第二个词就有些胡言了。大公子是从哪里看出来妾身善良的?妾身自己都觉得愧对这个词。”
“姑娘谦虚了。姑娘若不善良,也就不会劝扶苏饶了匪徒一命了,就更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我与映雪姑娘劝动了。”
这才恰恰说明她不善良。
她以善良的理由诠释罪恶。她才是最坏的那个人。
如果不放了匪徒,大公子会有现在的这些麻烦?
一味地依从着映雪也不过是为了让她更相信她。
但是还有人说她善良。
真是……啧……对不起了这个词汇。
她便懒得辩解:“既然大公子愿意这么想,妾身也就不说什么了。”
赵扶苏却不依不饶,对着莫倾的意思无法理解:“怎么?姑娘哪里不善良了,姑娘若不善良,大概现在面对着扶苏,就全都是利用了。可是姑娘这般无欲无求,只向往着一份宁静,扶苏又能帮到姑娘什么呢?”
没错,你赵扶苏什么都帮不了我,可是你的亲弟弟,你懦弱无知的亲弟弟可以。
“大公子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既然无欲无求,那便也不会有所谓的渴求宁静了。还有人觉得大公子也无欲无求呢,可大公子不也一样有自己所渴望的么。”
莫倾却转了话锋,极不经意地随口一问,好像根本不在乎赵扶苏的回答,就如以往一样:“不过听说最近有不少人说大公子有所图谋,为了太子之位安插人手,甚至排挤十八公子?大公子可听说过?不过妾身觉得大公子不像是这种人,所以刚听说是,着实是吃惊了好一阵。”
“姑娘能这般信任扶苏,扶苏惭愧。”赵扶苏苦涩,“我看着十八长大,哪里会害他呢?只是观点立场不同罢了。十八支持父皇,于是我与淳于先生说话时难免会不小心针对到他。可能因为这样,才会有这种事情传出去的吧。”
“是啊,大公子自己坦荡就好了,何苦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呢?只是不要让皇帝误会了大公子的赤诚之心便好了。”
“这就不是扶苏能控制的了。扶苏唯有问心无愧。”
于是赵扶苏这些话就把莫倾弄得很无奈。
因为问心皆愧。
他却突然对这些话题不在意了起来,突然问莫倾道:“姑娘不饮菊花酒?”
“大公子忘了,妾身不喝酒。”
“那又不是节日。本来就没有什么节日,到了难得的节日,总可以破个例。”
莫倾便不再推据。大公子只怕还不知道,她根本不是不会喝酒,只是纯粹的不想而已。她难得地看了眼赵扶苏,却只注意到了他一脸倦容。她一向敏感,这种疲惫,她便发现得格外明显。他的眼睛实在太暗,只怕还不如她磨出的墨深邃。
便有些愧疚。
她轻轻道:“是到大公子家中么?”
“不了,”他感慨地摇摇头,“最近忙的可以,家中大概脏得不成样子,而且还什么也没有,还是不要让姑娘笑话了。”
“这便是大公子不赶紧找一个娘子料理这些事情的后果了。妾身看荆荷姑娘就不错,大公子怎么就不能考虑一下呢?”莫倾半是打趣,半是认真。
赵扶苏轻轻一笑,眼角便笑出了些细微的纹路:“那也总不能逼迫人家不成。阿荷要是不愿意,非要强娶了人家,也不是那么回事。
“大公子应该休息下了。”她还是强调,“大公子看上去比妾身还要不好。”
“有知音陪伴,自是一种休息。”赵扶苏摇头。
莫倾便不再劝说,这样只会令人厌烦:“那大公子打算去哪呢?坊间酒馆大公子定然嫌俗气。”
“姑娘果然懂扶苏。只怕以后什么都不用和姑娘说了,姑娘就只靠猜都能约莫明白扶苏在想什么。”他顿了顿,“带姑娘去个我那些朋友藏书的地方,那着实是收集了不少好书,以及儒家经典。姑娘若是去了,可就成了除了阿荷为了陪我之外,唯一一个到过那里的女子了。”
“大公子原来平日里都是品酒观书的!果真是别致。若让妾身饮了酒再看书,只怕要晕的什么都记不住了。”
“小饮就是了,那时候,反倒别有一番心境。”
“超脱世俗?”莫倾好奇。
赵扶苏则哀哀否定:“扶苏也希望是如此,只不过真正感受到的,反而是伤感。这样再去看那些波澜壮阔时,就更加体会作者心境了。”
“比如呢?”
他却骤然沉默了下来,沉默得莫倾觉得有些发憷。她原本就是提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也不知怎的,赵扶苏就变成了这样,如同身边的人丢了三魂七魄,沉默地可怕,就连身边游人的喧哗之声突兀地灌进了莫倾耳中,宛若就这样把她变成了困于繁华的偶人。
赵扶苏很快就恢复了情绪,只是还是有些不自然,想来是平日里很少做这种事情:“比如我娘就是楚国人,她格外佩服的就是屈原前辈,所以看起屈原的诗篇,扶苏自然也就多些感慨。有时酒醉,难免就会想到母亲容貌,感触往往偏离了文章本意。不过扶苏也未觉得这样一来有什么不好。”
莫倾喃喃:“抱歉大公子……妾身不是有意的。楚人信奉巫术,芈夫人年纪轻轻便魂归天外,大公子就把它当成命好了。”
“看来姑娘终于有一事不知道了。”赵扶苏意味不明地哂笑,却似嘲讽自己,“不过也不怪姑娘,这种事情,知道的人本就不多。”
“哦?”莫倾直觉是大事。
“芈夫人,是自杀殉国。父皇自以为自己一统六国,做的是好事,便把一座城属于芈夫人的记忆,抹掉了就是了。姑娘也无需多问,也还望这件事姑娘不要随处乱说。”赵扶苏真正说起,反而平静,只是语速偏快,已经在心中组织好的语言被他以尽快的速度念了出来。
莫倾竟在惊讶中升腾起了一点感动,而那感动愈演愈烈,最后直接占据了所有情感的余地:“那大公子怎么就肯告诉妾身呢?大公子连妾身是谁都不知道。”
“哪能对知音有所隐瞒。姑娘是女子,瞒着些自己的身份不告诉陌生男子,也是正常,扶苏也无所谓。不然就太小心眼了。”
她凄然:“那大公子对妾身的信任,妾身就真的无以为报了。”
“姑娘,到了。”赵扶苏不愿纠结,恰好此时真的到了地方,他只有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莫倾走路一直看地,听到赵扶苏提醒,方才抬起头,唯见一座小屋掩盖在与砖瓦相近颜色的黄叶与菊花中,它仿佛就希望藏在山水自然中,感受落叶决绝落下时的抚慰,在秋席卷离恨的漠然中坚持到倔强地站着,成了这一片在风中翻飞的干枯蝴蝶中的支柱。它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尚且挂在枝头的微微绿意,守护着生机的美好。
“真是好生隐蔽。”莫倾不住感叹。
赵扶苏叹息:“本来父皇现在就不喜欢这些,我们又不愿意受世人打搅,所幸就选在这方僻静之处了。”
“姑娘请。”
屋中有酿好的菊花酒,赵扶苏用涓涓细流倒满莫倾眼前的酒盏。清香萦绕,可以直接省略了熏香,只消感受醇厚中的清冽。这便不似大片的菊花,纵然清幽,可依然浓重的让人头痛。
赵扶苏随手找了卷竹简,随意地靠在一处,一边饮酒一边品书,不胜悠闲,真如隐者一般,在宁静中忘却了身在何方。
眼中只有文字。
历史用他手中的锋刃削去了人的棱角,抑或至死保留着棱角的生命,同时还是那锋刃,在竹简上刻出了线条柔软的一笔一划。
知音对面亦无言。
正如菊花酒,酒中菊花漂浮荡漾,菊花为酒增添颜色,二者互不干扰,却自顾自勾勒出一份醇香中的淡雅,无法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