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乌鸦画馆时,边境看到乌鸦林沐正站在画架前若有所思。
“吃早饭了么?”边境走到他身旁。
乌鸦林沐一如既往地点点头。边境这才看到,他的眼圈像沾了墨水一样黑,瞳孔也不满血丝。
“喂,怎么搞得,晚上没休息好?”边境问。
乌鸦林沐点点头。“一夜没睡。”
“搞创作?”边境望向乌鸦林沐身前的画板,“这是什么?”
钉在画板上的画纸,上面画着二三十个人的合影。只是第二排的某处地方空着一处地方。
“我大学时候的合影。”乌鸦林沐徐徐说道。
“唔,原来是在画这个啊。”边境问,“这都是你的大学同学?”
“嗯。”
“怎么突然想起画这个了?”
“前几天有个孩子给了我一张大学毕业合影照片。我想把他们画下来。”
“凭记忆?”边境问。他并没有看到那张合影照片,但很清楚那张照片是谁送来的。
“是。”
“画多久了?”
“从那孩子给我照片开始,一直到现在。”
“唔,那也得好多天了吧?画完了么?”
乌鸦林沐当然摇了摇头。画纸上那片空白清晰可见。
“为什么那个地方要空着?”边境问。
乌鸦林沐放下画笔,揉了揉双眼。而后他沉默地往后退去,疲倦地坐在了沙发上。
“我想不起来站在那里的人是谁。”他说,声音有些沮丧。
若是放在以前,边境一定会对乌鸦林沐这样说感到意外,但现在却不会了。
边境看着那幅画。年轻的乌鸦林沐站在最后一排,和他记忆中那个年龄的乌鸦林沐非常相像。能将照片用画笔原貌复制到画纸上,边境再次从心底佩服乌鸦林沐的画技。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乌鸦林沐在身后问。边境手里握着一本黑色的本子。
边境摇摇头。“没什么。我还没吃早饭,一起去吃点东西?”
乌鸦林沐点头同意。二人走出画馆,乌鸦林沐锁上门,他们朝老街的早餐店走去。
吃过早餐后,乌鸦林沐正准备返回画馆,边境制止了他。
“天气这么好,一块儿出去散散步?”
乌鸦林沐一愣,但还是答应了。边境早就想好了去处,他们在老街出口打上一辆出租车,边境坐在前排,告诉了司机地址。坐在后排的乌鸦林沐又是一愣,但没说什么。出租车开出老街不远,他便在后座上睡了过去,甚至打起了呼噜,看样子不止一夜没睡。
出租车到达目的地后,乌鸦林沐仍未醒来。边境没有叫醒他,他答应出租车司机会支付等待的费用,然后安静地等待乌鸦林沐睡醒后再下车。
乌鸦林沐又睡了半个钟头才姗姗醒来。边境这段时间一直在读漆原拜托他交给乌鸦林沐的那本日记。读过几篇后,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几点了?”乌鸦林沐醒来后首先问道。
“车子刚到。不睡了?那我们下车吧。”
二人下车。乌鸦林沐抬头看着眼前的建筑物,问:“为何来这里?”
“一直没来你母校看过呢。今天带我逛逛,怎么样?”
“可这里没什么值得看的东西。”
“就走走看看嘛!”
乌鸦林沐执拗不过,打着哈欠和边境一起走进校门。正值暑假期间,学校内并无多少学生,因此比平日清净不少。偶尔会看到在树荫处背诵什么或者急匆匆从一处地方走到另一处地方的大学生。二人在学校的主马路一路朝前走,路过图书馆,物理楼和旱冰场。
“这么多年,学校变过么?”边境问。
“没什么变化。”
“你当时在这里读了几年?”
“三年。”
“三年啊。不长不短的一段日子啊。”
“是啊。”
边境边走边四下打量着两边的景物。“你们学校还挺漂亮的呢。早知道就多来这里走走了,以前还从未来过呢。”
“是么,我从毕业以后,也从没回来过这里。”
“为什么?”
“没什么理由啊,就是从没想过要回来看看什么的。”
“可是有很多人都会在毕业以后回母校逛逛的。看看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回忆一下过去。”
“这样啊。”乌鸦林沐看着前方。
他们走过一片排球场。排球场的西面紧挨着一栋宿舍楼。从贴在窗玻璃上的贴纸和几件晾晒在外面的衣服来看,这里是女生宿舍。
边境扫了一眼一路都在沉默的乌鸦林沐,说:“别总不说话嘛,给我介绍介绍你学校如何?”
“介绍什么?”
“就是你学校的这些建筑啊。比如这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情?你去过哪里啊?经常在哪里出没啊?你可是在这里生活过三年之久哎,一定发生过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啊。”
“干嘛突然想听那个?”
“无聊啊。两个老男人什么都不说的散步,感觉怪怪的。”边境说,“说点什么解解闷嘛。”
“受不了你,好吧。”乌鸦林沐从鼻孔往外呼着气,指着前面,“从这边走吧。”
走了几十米,他们看到了一座被两栋建筑物团团围住的足球场。
“这里是体育系。那栋是羽毛球馆。后面是球场,夏天的时候,一到晚上就会有数不清的情侣坐在球场上看星星。因为没有灯,在操场上走过时会踩到很多手。这栋是篮球馆。每年的四月份会有残疾人运动会,大家都会去喊加油。”
“打篮球么?”
“嗯,也有乒乓球比赛。”
“那个是什么?”
“眼镜湖。看到中间那座桥了么?那座桥很陡峭,没有台阶,像滑梯一样难爬,但大家很喜欢那里。冬天的时候,湖面会结冰,有人会在湖面上堆雪人,堆成美人鱼的造型。”
他们一路走到了天桥。
乌鸦林沐扬扬下巴。“再往前走,穿过天桥就是南校区了。”
“那就继续往前走吧。”边境说。
走过天桥后,两边出现了两栋有十几层高的建筑。乌鸦林沐告诉边境,在他上学时这两栋楼还不存在,应该是近几年新建的,但具体是否是宿舍楼,他也不清楚。
“楼后面那是食堂么?”边境指着不远处的一栋二层建筑问。
“是,那是第二食堂。”乌鸦林沐摇摇头,“糟糕的存在,竟然还没被学生炸掉。”
“为什么?”
“因为里面吃的东西简直是在挑战人类的生存极限。”
边境吐吐舌头。乌鸦林沐一脸严肃,似乎不是在开玩笑。
“看到这栋楼了?”乌鸦林沐指着左边一栋贴满白色瓷砖的六层建筑。
“嗯,怎么?”
“前面那栋是女生宿舍。”乌鸦林沐又指向距离这栋建筑物不足二三十米的一栋灰色楼房。
“这么近?”边境有些吃惊。男生宿舍距离女生宿舍如此近,恐怕只需要站在阳台,就能清楚地看到女生宿舍内的场景。这所学校的男生还真是幸福呢。
“有时候如果风大,会把女生宿舍晾在阳台的衣服吹到地上。有些男生会用竹竿和鱼竿把那些衣服钩上来,洗脚时当洗脚布用。”
“哈哈哈哈……”
他们绕过那栋灰色的楼房,看到了一处水果摊。然后是一家还在营业的超市。乌鸦林沐说那家超市从他上学时就存在。超市内有一位售卖煎饼的老板,月入颇丰。
走下超市旁的楼梯,他们右拐。再次看到了一座足球场,和先前他们看到的那个并非同一个,这一个要小些。
乌鸦林沐带着边境右转,朝前走了几十步,他们看到了一座篮球场。篮球场是水泥地面,高度比他们现在走着的马路要低几十公分。球场两侧是几十棵参天白杨,每一棵都枝繁叶茂,半个篮球场都被遮在庇荫下。
他们穿过篮球场,走到一处棕色的五层建筑前。这栋建筑物只消看一眼便知年代久远,
在这栋楼前停驻了一会儿,二人重新沿着主马路散步。这片南校区四处都是诸如篮球场边那样的粗壮的白杨树。延伸出来的树枝和树叶遮天蔽日,树下的马路一片阴凉。
二人走走停停。乌鸦林沐走到一栋建筑物前便会介绍点它用途,说是介绍,也不过是说说建筑物的年代,所属院系这两个信息。除此之外,乌鸦林沐再未介绍别的。大约半小时后,他们逛完整个南校区。边境去先前见过的那家超市买了两瓶水,和乌鸦林沐来到南校区的那座足球场。
这座足球场有一处未上锁的绿色铁门,他们从这里走进去。红色的塑胶跑道,绿色的足球场,黄色的跳远沙地,和蔚蓝的天空,一切都如画卷一般一动不动。
边境和乌鸦林沐在场边的台阶坐下。边境是第一次来这里,但他却对这里并不陌生。现在是夏季,但他却仿佛看到了这里被雪覆盖时的画面。
“你记得这里么?”边境问。
“当然记得。”乌鸦林沐喝了一口水。
“介绍介绍。”
“介绍?”乌鸦林沐瞥了边境一眼,“足球场嘛,有什么好介绍的?”
“这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故事?”
“故事?”乌鸦林沐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点燃,两眼望着前方,沉思了片刻后说道,“想不起这里有什么故事。”
“是么。”边境舔舔嘴唇,“就没什么对你有特别意义的故事?”
“我又不喜欢运动,哪里有什么故事会发生在这里。”乌鸦林沐的眼神很坦诚。
“这样啊。”边境往后倚靠着台阶,“你知道这一路我听你介绍你的学校,有什么感受么?”
“但闻其详。”
“你对我介绍你的学校时,所说的那些东西,要么是些搞笑的事,要么是这栋楼是什么时候建造的,是做什么用的。可是关于你和学校之间的事,你一点也没讲过呢。还是说讲过了?晚上在操场走过踩着手指,用竹竿钩女生的衣服做洗脚布,这些事都是你做过的?”
乌鸦林沐摇摇头。“我可做不出那种事。”
“所以我猜对了?你对我讲的那些,都是和你无关的事啊。”
乌鸦林沐眯起眼睛,从他口中吐出的烟雾消失在了空气中。
“是这样呢。”他喃喃道。
“为什么不讲些你和这学校的事情?”
“我?”乌鸦林沐说,“我那大学三年很普通,算是很平静地度过了三年时间,和这学校也没发生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我以前偶尔也会回忆自己的上学时光,但是很遗憾,我想不起什么。”
“怎么搞得,一点也想不起来?你可是被称为‘乌鸦’的男人啊。”
“嗯,听起来很奇怪,但事实真的如此。”
“再想想,比如说快乐的往事?”
“我的人生很少有快乐的事,就算有那么一两件也不值一提。”
“这样啊。”边境双手环住后脑勺,“那难过的往事呢?”
乌鸦林沐眼睛立刻睁大了一下,但只是很短的一秒钟内。
“有时候难过的往事再经历了若干年后,同样也能成为谈资嘛,甚至会比快乐的回忆更加深刻。”边境说,“怎样,有头绪么?”
乌鸦林沐迟迟没有说话,只吸着手指间那半截香烟。边境觉得他正在回忆,便没有打搅他。
乌鸦林沐吸完那根香烟后,才将烟蒂往地上一扔,用运动鞋踩灭。
“真是奇怪啊。”
边境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回答,但还是问道:“什么奇怪?”
“想不起来了。”
“难过的回忆?”
“嗯。”
“难道你的人生很幸福,没发生过什么让你难过的事?”
“不知道。”乌鸦林沐双手在膝盖间攥在一起,说,“我过去的人生里,所发生的事似乎都像白开水一样平淡无奇,无法让我产生任何情绪。我能够回忆起来的记忆全都不掺杂情感。这正常么?”
乌鸦林沐转过头来望着边境,等待着他的回答。边境想了想,回答说:“不正常。记忆这东西,一旦被从脑子里揪出来,便会让人气愤,悲伤,开心,释怀,兴奋和其他各种情感,否则记忆也就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那我这是怎么回事?”
人生没有发生过多少快乐的事,又因为患有动机性遗忘症而遗忘掉所有悲伤的记忆,就是这么一回事。但边境并不准备这样回答他。
“你以前从想过这事?”边境反问。
“从没有。我只顾着——”
“画画。”
“没错。”
边境叹了声气,说,“我可以帮你找回一些记忆。”
“帮我?”
“嗯。”边境将方才放在身边的那个黑色笔记本拿起来,递给乌鸦林沐。
“这是什么?”
“日记。”
“谁的?”
“你的。”
“我的?”乌鸦林沐皱紧了眉头。他接过日记,看了一眼日记的封面,又看了一眼背面。
“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过这个?”
“这是你上大学时候的日记。”
乌鸦林沐的表情很迷茫。
“有一个孩子,从你的大学同学那里拿到了这本日记,当时你扔掉了它。现在,那孩子拜托我将它归还给你。”
边境从台阶上站起,伸了个懒腰,而后一下子跳到塑胶跑道上。与水泥台阶相比,跑道要软些。乌鸦林沐还在检查着那本日记。
“这里面记叙了很多你上大学时候的事,并且其中有一件——”边境指着乌鸦林沐的额头,微微一笑,“被你锁在深处,一直没有去触碰。”
乌鸦林沐抬起头,说:“为何我完全不记得这本日记的存在了?它真的是我的?”
“我确信它是你的。因为里面不只有日记,还有些别的东西。而且,你忘记这本日记的原因,也在日记里。”
“什么原因?”
“因为一个人。”
“谁?”
“你自己读读看吧。”边境卖了个关子,“这里风景不错,适合读读自己过去的日记。我先回去了。看完日记后,如果你还有疑惑,可以去书店找我。我等你。”
说罢,边境转身走向那扇铁门。当他弯腰穿过铁门时,他回头看到,乌鸦林沐已经翻开了那本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