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王府内,春意复苏。柳枝低垂,窈窕妩媚,桃花冒出一簇簇的骨朵。花丛掩映中一间孤亭,一位黑色紧身衣的公子袖口高高挽起,腕上凸凹的伤痕与手背上一样,刻在白皙的皮肤上尤为刺眼。灵活的手指在蚕丝琴弦间来回跃动,清澈的音符溢出,飘落一地花蕊的清香。
亭内,另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闭着眼靠在躺椅上。白皙的手指撑着额头,眉眼间锁着化不开的忧郁。琴音戛然而止,摇椅上的公子骤然睁开双眼,琴前的青衣公子正垂眸凝视着细丝般琴弦,左手摩擦着右手的指骨。
“怎么了,手伤到了?”凌朔立刻坐起身子,关切地看着他。
“没事。”秋寒放下手,拿起身侧的木质小箱,“二哥,这是彦姑娘新备的药材,我帮二哥熬药。”说罢,起身便内院走去。为了不让哥哥难过,二人相处的时候他一直叫他二哥。只有在王府众人面前,他才以“二少爷”称呼他。凌朔自己其实也非常清楚,若是在人前自己这个弟弟胆敢喊他一声哥哥,等待他的将会是怎样的后果。多少次因自己无法保护他而愧疚,凌朔也终究压抑住了心底那一丝难过,让秋寒少遭受一些苦楚。
“三弟!”凌朔叫住他,勉强笑笑:“这些事让下人来做就行了。”
“哥,这药配比复杂,只有我清楚怎么煎。我来吧。”秋寒笑意暖暖,与平日冰霜般的冷漠大相径庭。
凌朔最是清楚他的性子,便不再争执。秋寒进入哥哥的卧房边的偏房,点火,加料,开始忙碌起来。
凌朔就在不远处默默看着他。火炉间身形碌碌,不一会儿就汗水就凝结在额头,秋寒抬手,不甚在意地擦落,时不时打开炉盖,细细观察着药汤的状态。
那个黑色的影子,与记忆的轮回渐渐重合。四年前,秋寒刚到落雪阁,便延请阁中名医林彦心亲临王府,为自己诊得了最可靠的结果。后来,只要得空,秋寒就会带着药回到王府,熬汤煎药亲力亲为,带回的原料配方也越发复杂。心知自己根本无法带给秋寒一个正常生活,凌朔唯一的希望是自己的存在不会给他带来太大负担,只有选择渐渐屈从于命运的枷锁。
秋寒用湿毛巾包住药罐边缘,从火炉上小心取下,用长勺舀入碗中,放在窗前微凉。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多少年悉心的照料才能如此熟稔地做出这些琐事。凌朔每次看到这一幕,眼眶生涩,都会偏过头去。秋寒却丝毫不在意,将药碗端到哥哥面前,凌朔才顿时惊醒,连忙接过碗,一点点喝起来。
秋寒坐在他对面,深邃的黑眸里是层层关心,凌朔不忍再看这样的眼神,随心问了句:“彦姑娘…最近可还好?”
“很好。”秋寒话一向不多,但这次却有些例外,“哥想见她么?我下次把她请来?”语调婉转,满含深意。
凌朔有些好笑,但又为他不经意的淡淡幽默而莫名心酸。只是口头上也不流露,道:“你这孩子,往哪儿想呢。”
秋寒不再说话,习惯性地略微低头。凌朔能看到他墨黑的青丝,遮住了眉眼,他忍不住抬手想去摸一摸他的头。感觉到有人接近,秋寒条件反射地避开,出手格挡,凌朔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一是怔住。
“哥…”一声“哥”叫得如此自然,语气里隐藏着些许尴尬。
凌朔继续无言地饮着汤药,兄弟对坐,只听得勺碗相碰的叮叮声响。
饮罢,凌朔呆坐着,凝视庭院开满的桃花骨朵。秋寒接过药碗,默然转身离开。
清理好一切后,秋寒放下挽起的衣袖,准备为哥哥把脉然后回阁。回到院里,凌朔却不见踪影。秋寒推开内卧房门,见凌朔正坐在窗边,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摸着窗棂,微抬下颌,仰望天空。几只孤雁点过天际,在窗棂的分隔下遥远的像一个梦。
他站在门口,一时间失去了思维。数十年暗里辗转的人生,他已经习惯并接受了注定的命数,也唯有如此,他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身边的人。将陆瑶荔带入阁中的那刻他就决定,要让他爱的那些人活在阳光下,即使阳光里永远不会留下他的影子。
然而这一秒,他感到他哥哥双眸里流露出深沉的哀伤和渴望。这样的眼神,和曾经仰望星空的他那么相似,是他本以为除了自己,身边人都不会拥有的黯然。
他想他知道原因。
“砰!”名贵的青花瓷瓶落地,飞溅的碎片擦过秋寒额头。他神态如常,目色好似蒙上一层冰霜。
“我警告你,不要挑战我的极限。”凌江忍住愤怒,稳住情绪,面部肌肉不止地颤抖。
“王爷,二少爷的沉疾需要常常出门散心,若王爷不放心,大可派府中护卫暗中保护二少爷。”秋寒语声平静,停在凌江的耳朵里却有一种压迫感,让他非常不舒服。
“你阁中不是有名医吗?请过来给朔儿看看。”
“王爷,二少爷的旧疾多年前就已诊断清楚,这些年之所以没有起色,正是治疗不当造成的。”秋寒眸色依旧。凌江一双冒火的眼睛直视着他,良久,竟然平静了心情:“你回去吧,本王自会安排。”
秋寒磕头告退,跨出门槛前,凌江的声音从背后冷冷传来:“不要拿朔儿做挡箭牌。你不可能斗得过本王。”
日上中天
慕容薏与银色长剑已经斗争了一早上了,所有能找到的工具都派上用场,包括她视若珍宝的冰影。冰影的幽蓝光影混杂着厚重的内力斜斜劈下,月白剑鞘却巍然不动,纵是锋芒锐利如冰影,连一道划痕都没能留下。
一次次失败,她的好奇心反而渐长。她记得师父说任何材质都注定会有自己的弱点,因此任何持剑的对手都会有意无意地掩饰自己的缺陷。然而,她却见到了一把没有弱点的剑。从剑柄末端直到剑鞘尖端,完美无瑕,如由天神炼造,美不胜收。
房门突然被推开,一阵风窜上慕容薏面颊,她很快收回冰影,转身,与秋寒四目相对。
气氛有些微妙。秋寒并未生气,慕容薏更没有觉得尴尬,两人僵持良久,慕容薏拿起银剑,走到他面前,平举于他视线之下。“为什么我无法拔剑?”
一种质问的语调。秋寒又勾起玩味的浅笑,反问她一句:“为什么不穿蓝色衣裙?”
这一问莫名其妙,慕容薏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是你送给我的?”
“不喜欢么。”
“你的审美倒是不错。”
“战甲是男人穿的,你一个姑娘,还是要穿小姑娘的衣服。”
“我…”慕容薏再次语塞,小姑娘?!同时,又发现自己的思维不知不觉被他拉远了,连忙把自己扯回主线:“你的剑,是怎么回事?”
“你抽不出,很正常,”秋寒接过银剑,右手拇指抚着剑鞘花纹,“这是凌家血脉才能使用的沉水剑,想必,瑶荔已经给你讲了我的故事。”
“沉水…”慕容薏重复着这个名字,乍一看去,剑鞘纹路倒真像涌动的波浪,流水无形,剑拔有声。
“能拔剑看看吗?”慕容薏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一心一意只沉迷于沉水剑。
电光火石间,一把浑身银光散射的利剑出鞘,慕容薏还没看清秋寒的动作,已经被剑光刺得睁不开眼。那样锐利的寒光,已经远远超过了冰影的幽蓝,光线都仿佛化为剑锋,直刺而来,慕容薏以剑格挡。“呲”地一声,沉水收回剑鞘,强大的余力还震慑着四面空气,慕容薏许久没有动作,双眼直勾勾盯着剑鞘,于她而言,沉水的确是胜于冰影的绝世珍宝。可秋寒似乎并不清楚她的想法,沉水回鞘之后便再无拔出之意。
“陆姑娘讲的,都是真的?”慕容薏很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双明亮如玉的眼眸注视着秋寒。
“是。”言简意赅,便再无反应。
慕容薏早已习惯他的作风,轻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语罢她就后悔了。他那样的心高气傲,自尊心圈在四方垒筑的高墙里,又怎么愿意将最阴暗的过往拿到阳光下曝晒,给所有人看?
“我不说,也会有人说。”秋寒眼睫忽闪,无奈道,“无论哪种方法,现在的结果是一样的。”
“对不起,我不是……”她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那种愿意揭开别人伤疤的人。踟蹰着该怎样开口,秋寒却左手握住沉水,右手将慕容薏一把搂入怀中。
巨大的冲击力打断了她所有的思考。在她能反应过来之前,额头就抵上了他的肩胛。瘦削却宽阔的肩膀,承接了她半身的重量。
被他拥在怀里,鼻翼浸没在他周身淡淡的落梅香中,慕容薏享受地闭上双眼,任他温暖的怀抱吞没内心最空虚的角落。不想推开也不想搂紧,静止在他胸前,感觉着他微垂下头,面颊紧紧贴在自己发丝上,吐出的话语宛如气丝凝成,飘渺即散。
“嗯,我懂。”
慕容薏余光瞟到门口,一个颀长的身影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