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文玢可算是被折腾了一把。

　　整整三天，这帮人都处于一种极度亢奋中。即便是面对她这个除了躺在床上和下床走两步之外什么事儿也干不了的病人，也几乎是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和她说话。直到最后文玢觉得自己都快要开始厌烦节日了，这帮人才收场。

　　收场之后，却又冷清了下来。

　　不知为何，这七个人虽然依旧住在北京，来医院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原先基本能够维持在平均每人每天一次的频率，元旦之后就基本减少为三天一次。当然，作为文玢本人而言，这些老疯子自然是来得越少越好，能给她留点儿最后的清净。然而他们就这么突然不总是泡在她的病房里了，让她一时间白天也找不到什么事情去做。

　　白天的时候萌萌醒着，文玢是不敢轻易把版画拿出来的——即使她现在只是深夜起床，也觉得萌萌可能早就发现了，只不过萌萌通常不会说，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但是那些人——尤其是谢尔盖和埃尔温——不来，她实在是闲得无聊，就算是发高烧的时候也觉得生活淡而无味。

　　虽然他们并没有彻底搞清楚文玢的真实病因，但通过几次试验，也知道了在她的三十六小时白细胞数量高峰的发热发作期，无论是阿司匹林类降压药还是少量免疫抑制剂，亦或者是靠酒精挥发的物理降温，对于缩短发热期时长和降低体温变化幅度都没有多少帮助。所以后来随着文玢越来越不乐意配合治疗，原本的酒精擦拭全身的物理降温加氢化皮质醇不得不被取消，换成了给她几个冰袋让她乐意了就敷敷额头，至少不会因为体温高了脑袋觉得太过难受。

　　然而现在，就连原先一天要见她六七次的谢尔盖也隔三差五才来一次，让文玢不禁有些怀念有大帅姐儿给做全身按摩外加可以调戏的美好日子。但又想到谢尔盖来了便不停地在她耳边叨咕各种自身免疫和七月的遐想，甚至时而还能扯到白血病上，她便觉得安静也不失一种悠闲的生活。

　　长时间缺乏运动导致她食欲下降得厉害，为了保证自己还能活着，文玢不得不要求曲修毅给她注射葡萄糖溶液，以在一定程度上代替进食。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快就消瘦下去，氮元素的收支达不到平衡，从葡萄糖里可造不出来那八种必需氨基酸。

　　与此同时，更让她感到恼火的是，曲修毅开始催促她同意接受化疗。虽然谢尔盖的自身免疫论似乎是宣告一段落了，但无论是过多的癌细胞还是过多的失控免疫细胞，归根结底都是过多的某种不合时宜的细胞造成，谢尔盖、丹尼斯和曲修毅一致同意文玢应该接受化疗来抑制细胞的分裂。

　　但是她实在不想去化疗。

　　她本来就已经够虚弱、体能够衰退的了，犯不着再让自己变得更虚弱、更衰退些。如果她静脉注射了那些该死的烷化剂而变得不成人样儿，更加消瘦并且头发一夜之间全部脱落——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么。

　　不知道谢尔盖他们是怎么想的，但她已经和埃尔温讨论过这一点。从逻辑上讲，化疗到底是杀人还是救人还未有定数，在不确定究竟会不会造成损伤的情况下，还是不要贸然尝试。然而究竟该怎样阻止谢尔盖、丹尼斯和曲修毅把烷化剂注射到她体内，文玢还需要想一套更动听的说辞，而在这方面埃尔温并不能帮助到她。

　　作为最了解文玢与埃尔温的人，谢尔盖已经开始忌讳埃尔温了。文玢自然知道谢尔盖所想，埃尔温的不可知的被动悲观主义会对病人配合治疗的程度会产生很大的负面影响，然而她也很想说那些该死的烷化剂对她的健康造成的负面影响更大得多。但是诸如因为不想变得更虚弱而放弃治疗，这样类似的话她是不能和谢尔盖明说的，更何况……原本也并不是这样。

　　于是她只好数次否认谢尔盖的自身免疫论，转而催促她快研究出另外的、“真正”的病因，给她找点儿事儿干，好让她把注意力从化疗上移开。这样剩下的丹尼斯和曲修毅就好对付得多了。

　　可惜现在谢尔盖也不常来泡在她身边了，虽然安静了许多，但乐趣也少了不少。而曲修毅虽然没有谢尔盖那么难缠，但每天都和她磨一遍积极治疗的重要性也真的挺烦。隔壁的病房里终于住进了病患，是一位患了晚期卵巢癌的老人。那位老人不喜欢西洋音乐，她的女儿和文玢说了好几次要她停止再整天放巴赫，最终文玢也不想再和那位比她还稍年长些的大姐纠缠，不得不关掉了她心爱的diekunstderfuge和musicalischesopfer。

　　这样一来就更加无聊，每天闲得恨不得一整个白天都睡过去，甚至巴不得多发几次高烧，那样好歹还有点儿事儿做。又再次想到收一两个学生的事儿，文玢觉得她是不是该利用这闲着的时间准备一下教材，或者是别的更重要的东西，不过又觉得学生还八字没有一撇儿呢，整那些东西丝毫提不起兴趣。那个很有天赋的姑娘自从十二月二十四日来了一趟之后就再也没见着，而那男孩儿虽然每天都在眼前，可一点儿也没流露出想要学点儿什么的意思来。何况，文玢心里想着，在那男孩儿心里她恐怕早就不是什么好人了，如果贸然提出这样的邀请，还不定会被当成什么。

　　就这样无聊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在一月八日的时候那个叫李光瑞的姑娘竟然又来了。

　　在早上八点半，当她来到文玢的病房的时候，文玢还在吃早饭。因为食欲减退加上闲得无聊，她的早饭可以从八点一直吃到九点，所以当那姑娘拿着一个铁饭盒走进病房的时候，文玢还在慢悠悠地搅着杯子里的豆浆。

　　看到李光瑞手里的铁饭盒，文玢有些无奈地想到，这姑娘不会给她带了吃的吧？现在即使是她原有的一日三餐都吃不完啊。

　　可是李光瑞却一脸严肃地对她说道：“布朗博士，我听说您得的病了。”

　　文玢有些惊讶，老实说她其实都不知道李光瑞是怎样找到她的。

　　“不，事实上连我的主治医师都不太确定。”文玢淡淡地说道，心里却有些好奇这姑娘到底是通过怎样的途径准确找到她的位置还听说了她的疑似病因。

　　“原发性肝癌，转移肺癌，似乎还在向别的地方转移。”李光瑞微微错开目光低声说，“我的祖母在首都中医院工作。听说您拒绝了以中医的方式辅助治疗？”

　　哦，是老中医么。文玢知道，通常像是癌症这样的现代医学手段还不能治愈的病症，国内的大医院也是会找经验丰富的中医来参考，只不过对于她自己，文玢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我通常不看中医，只是长期养成的个人习惯而已。”文玢温和地回答道。她一向不愿意和别人辩论各种文化里的古老医学理论的正确性，就像中国传统医学、西方草药学，还有别的什么民族的各种古老医学甚至是巫医，她都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儿说出一句反对的话。

　　李光瑞像是早就了然的样子，只是轻轻地打开那铁饭盒的盖子，对她说道：“布朗博士，我觉得您该看看这个。我祖母认识的一个中医学研究生发现这种植物的提取液有抗癌的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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