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忘

　　引子：子若老死时，我愿为棺柩。抱子何安详，与子同腐朽。

　　冷月三十岁的时候，正打算和妻子小水生一个孩子。却世事难料，妻子出车祸死去。

　　躺在病床上，医生告诉他，没得救了，见最后一面吧。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来。她拉着他的手，望着他。泪珠大颗大颗的滚落，嘴唇翕合着。他凑过耳朵去，脸庞贴着她的脸庞，那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温热。听到她微弱的说，我舍不得你。我怕你会过得很苦，答应我，一定要再找个妻子，好好的生活。请你答应我，不然，我死了也会很心痛，想到你在世上活得形单影只，我就是做鬼也会心如刀绞。请你答应我。

　　他微微点头，感觉到脸庞贴着的那一片温热迅速冷却下去。

　　生命是这样脆弱，仿如风中纸片。

　　把小水的骨灰坛子放在城郊的半山腰上，他才明白过来，那个人，是真正的离他远去了。

　　三年后，他三十三，一直活在与她的回忆里。自已不觉得有多可怜，可是身边的亲人再也看不下去，所有的亲朋好友都为他张罗着相亲。

　　不晓得看了多少人，这次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二婚女人。

　　长得很一般，胖胖的矮矮的，学历也不高，跟美丽的小水不能比。

　　介绍人说，她比你小七岁，今年才二十六。

　　意思很明显。

　　女人望他一眼，羞涩说道，我也不瞒你，我是二婚，带着个三岁的孩子。只要你对我孩子好，我就好好待你，跟着你好好过日子。

　　是想着，一个这么爱孩子的女人应该也是善良的吧。便答应和她交往着。

　　交往一年，那女人对他很好，孩子也很可爱，白白胖胖的，一呵她气，她就咯咯的笑。让他的生活开心了不少。

　　只是心里的那重门始终不曾打开。

　　直到一年过后，那一天，他生日，想去骨灰塔里陪着小水说几句话。晚边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那女人买了蛋糕做了一桌子菜在等着他，对他笑道，今天你生日，一早就来了，快坐吧，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菜。

　　那一刻，医院的镜头重现，小水贴着他的脸，在他耳边轻道，我舍不得你。我怕你会过得很苦，答应我，一定要再找个妻子，好好的生活。请你答应我，不然，我死了也会很心痛，想到你在世上活得形单影只，我就是做鬼也会心如刀绞。请你答应我。

　　这四年，他们不在一起，她若是泉下有知，看到他天天形影相吊，胡子拉碴，肯定会难过的吧，怎么舍得她难过呢，他已经够难过了。面前的这个女人，在一起过日子，应该是足够了。

　　想到这里，便打了主意，吹灭蜡烛，用蛋糕喂着孩子时，对那女的说，我们结婚吧，你带着孩子跟我来过。

　　女人怯怯含着笑，望他一眼，说道，我的工资很低，前夫不给孩子抚养费。

　　他没有抬头，只是替那孩子擦去脸上的奶油，说道，没关系的，我的工资够养活你们两个。

　　女人欢天喜地的嫁了过来。

　　前面一年还好，到了第二年，他三十五岁了。却变了个样。

　　丈母娘生日，他给了二千。

　　女人回来板着个脸不理他，他说你怎么啦？

　　她说，我前夫给的是五千！

　　他笑，说道，孩子读书以后要花很多钱，你妈妈有退休工资，我们意思一下就行了。

　　小气！她却只来了这么一句。

　　她让孩子叫他爸爸，他也应了。

　　但是随着这一声爸爸，她便指着他做所有的事，孩子上幼儿园你去送一下吧，他也认了，晚边回来，总有电话打给他，孩子放学了，你去接一下吧。他也说好。

　　孩子生病了，送医院的肯定是他，孩子要听故事了，讲故事的也是他，孩子要学英语了，跪在床边放磁带的也是他。

　　一遍一遍的，ABCDEFG二十六个字母的英文歌。

　　生活不是忍着忍着就没事了，而是忍着忍着就崩溃了。

　　每天的生活变成这样，六点钟起来，给孩子放英文歌，七点钟给孩子做早餐，八点钟出门送孩子上幼儿园，九点钟赶到自已单位，晚上五点下班，先去接孩子回家，然后回到家，她做饭的时候，陪孩子做游戏，八点孩子睡觉的时候，讲一个故事。到了八点以后，他才有自已的时间做点自已的事。

　　孩子是可爱，可是现在的孩子哪个不可爱？看着那张小小的脸，与自已没有任何相同之处。想到不是自已的孩子，不是他和小水的孩子，心里总是在下沉。

　　这么忙这么累，每天疲于奔命，到底是为的什么。

　　他付出这么多，为什么身边的这个女人不但没有拿爱来回报他，反而对他要求更多，一再埋怨他做得不好呢？

　　如果平时不忙倒也罢了，只是有时候上班要迟到，他便对仍睡在被窝里的她说，你今天去送一下孩子吧，我今天上班要迟到了。

　　她却腾得从床上坐了起来，说道，孩子重要还是上班重要，她都叫你爸爸了，你是爸爸你为了怕迟到就不去送孩子啦。迟到几分钟有什么关系，领导会体谅的。

　　难道叫爸爸了，所有的一切就都可以偿还了吗？这女人的逻辑真可笑。

　　他好脾气跟她说，公事私事要分开，我的同事亲生儿子生了病，他都不敢迟到，也不敢早退，你去送一下吧。

　　这一下子炸了锅，女人蓬着一头头发站了起来，指着他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她不是亲生的，你就对她不好，她还叫你爸爸呢。

　　他也火了，一把推开冲到他面前来的她，说道，某某某，你要搞清楚，难道叫我爸爸了，我就要尽所有的义务？你还是她亲生的妈妈呢，你做了什么了。你要清楚一点，血缘关系不是一声爸爸就能改变的。

　　你就是冷血，就是无情，孩子是祖国的花朵，就应该对她们好。

　　越来越无理取闹。他低了头，匆匆出门，小房间里传来孩子哭声。

　　后来是她的母亲去送孩子的。

　　他回到家来，丈母娘在他家里，两个女人做好了饭也不叫他吃，等他出去时，饭菜都没了。

　　他只得重新做吃的，在心里问道，小水，小水，你现在看到了吗，我听了你的话，可是我照样过得难受。还不如陪着你一起去了。

　　而他身后那个飘浮的影子就在那里默默的无声的流着眼泪。

　　他们那时候是多么恩爱啊，她二十岁就跟了他，在一起十年，十年后，睡在一起他仍是从后面伸过手来抱住她，手要放在她的**上才肯安心睡去。

　　他在附近地城市出差，她打电话来说她病了，他便匆匆跑了回去，出现在她面前，紧张地问她怎么样了，她笑得扑到他怀里，开心得直哭。

　　而她呢，他出差几天，就总是盼着他回来，只要他回来，便什么事都不舍得他做，给他做饭洗衣，好吃的饭菜都要夹到他碗里，而他看到她没吃的，又要夹回她的碗里。

　　大冬天的，两个人一起烫脚。他的大脚总是踩着她的小脚。然后她又笑闹着踩上来。

　　末了，他先洗完，给她擦干净。让她先到被窝里去暖着。

　　可是现在，本来就房子不大，如今一个孩子，两个女人，每次他极累的下完班回到家，一打开门，看到玩具满地，孩子乱跑，两个女人放肆的笑声，总好像走错了门，进的不是自已的房子一般。

　　孩子喜欢吵，两个女人也喜欢大声的说笑，大声的放电视，然后看到高兴处，就又是拍手又是哈哈大笑。这时孩子又哭了，家里玩具丢得满地，孩子满地爬着。

　　他年纪大了，喜欢安静，再说是做室内设计的，有时要安静下来在电脑上画图，可是没有这条件，孩子总是跑过来，缠着他，爸爸，爸爸。

　　他有时候心情不好，就大声说一句，一边玩去！

　　孩子就哇的一声，哭着去找妈妈告状了。

　　他愣在那里，别人的孩子打也不是骂也不行，刚才只是声音大了一点，他正在后悔。那边已经疯火一般烧过来两个女人。

　　对着他就是劈头盖脸一顿大骂。

　　你敢骂孩子！

　　你敢打孩子！你这人真没人性！这么小的孩子都舍得打！

　　他面对着电脑，想起几年前，和小水在家里。两个人各自一台电脑，他在电脑上画图，而她在打字，房间里是那么安静，只听得到她嗒嗒的打字声。

　　阳光从窗外射进来，落在刚刚拖过的干净地板上，金灿灿的一方方。窗台的兰花正开着白色的小朵，是满室的芬芳。

　　这都是小水的功劳。

　　有时候他开玩笑说一句，你的打字声好吵，我画不好图。

　　她便转过美丽的脸庞，笑着望他一眼，说道，那我不打了，我来看你画图。

　　便跑过来，他把自已的位子退后一点，分开腿，让她坐在自已的中间。

　　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画着图。

　　她看不懂，有时便轻轻的问一声，他便笑着跟她解答。

　　可是那种生活，那么美的生活，为什么就不能过到老呢。他没什么愿望，他只想和她好好的活着。和她在一起。

　　面前的这些丑女人，老女人，都是谁啊。

　　冷月啊，你也太不像话了，结婚前你说一定会好好待他们的。可你现在，孩子有时都不去送，那天我去送的呢。

　　真是，我替你们带孩子那么辛苦，你们两夫妻还这样吵，还让不让我安生。

　　他再也受不了，腾地站了起来，对那老女人说道，你搞清楚，这是我的孩子吗？

　　他冲了出去，深夜冲出家门，无处可去。很自然的走向郊外，走到那个骨灰塔里。

　　晚上关着门，他就在冰冷的月光里站着，仰头望着那座塔，小水的骨灰放在十三楼，眼睛是不是应该再仰得高一点。

　　想起几年前，小水给他看一首古诗，说道，多感人，我也想待你这样。

　　那首诗是这样的：

　　子若老死时，我愿为棺柩。抱子何安详，与子同腐朽。

　　冷月便再也止不住，月光落下来，是他泪流满面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