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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如走后,白姨娘跪在地上不敢言语,更不敢去看旁边瘫软的张贵家的。
张贵家的原本姓吴名秋娘,进陈府十年,一开始不过是个外院的粗使丫鬟,白姨娘受了老太太的托付帮着管理中馈的时候,吴秋娘不甘在外院伺候,找了机会让人悄悄给白姨娘递了话,愿意替白姨娘当牛做马。
人人都想攀高枝儿,但高枝儿也不是那么好攀的,白姨娘起先并不在意,那时候大太太还没有生下儿子,与陈正安的关系也随着几年无子渐渐冷淡,性子温软又不得老太太的欢心。白姨娘那时候风华正茂,又是陈正安的良妾,是坐着四人轿子正经抬进陈府的,虽然她走的是角门,却也比沈姨娘不知高贵了多少。又得了老太太的令帮着大太太掌管中馈,说是帮衬,但陈府上下谁不知道许多事情白姨娘说的话比太太的更管用?
白姨娘如此风光,排着队想巴结她的人数不胜数,又怎么会看得上一个外院伺候的丫鬟?直到有一次二太太惹了白姨娘,吴秋娘不知怎么混进厨房里去,偷着在二太太的饭食上下了巴豆,把二太太拉虚了身子,足足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二太太从进府就盯着陈家的管家大权,奈何老太太偏着陈正安,宁可让个姨娘去帮衬大太太,也不肯让她插手中馈。二太太心有不忿,大太太性子柔和,即便嘲讽几句也全不在意,弄的二太太索然无兴,便时不时的找白姨娘的茬子。
白姨娘恨在心里,却也奈何不得她,毕竟人家是正经的太太,白姨娘不过是个姨娘。
吴秋娘这么暗整了二太太一番,倒让白姨娘留了心,让人观察了一段时日觉得吴秋娘胆大心细,连二太太她都敢下黑手,且还做的不露痕迹,任二太太指天骂地也找不出是谁做的。于是白姨娘趁着大太太院子里的一个粗使婆子得了病,被送去京郊的庄子上养病的时候,将吴秋娘提进了内院给大太太做了粗使婆子。
那吴秋娘本是个寡妇,原是贵州人士。三十岁上死了丈夫,独留一子靠她养活,怎知遇上当年大旱,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她不得已带着幼子另谋出路,想着京城是天子脚下,想必活路多,于是拖着年幼的儿子一路讨饭奔往京城。谁知半路上幼子得了病无钱医治,熬了几日便去黄泉路上找他爹爹了,吴秋娘一人到了京城,讨饭讨到了陈家府上,正好遇到张贵有事出门,心生恻隐求了大管家将她收留了。
吴秋娘要去松竹院做粗使婆子,年纪倒也相当,但她毕竟是个寡妇,白姨娘便让人找了张贵,问他愿不愿意娶了吴秋娘。张贵比吴秋娘还小上两岁,但他不过是个外院的杂役,哪里有钱娶亲?吴秋娘又是他救下来的,长得虽然普通了些可也是个女的,又孑然一人了无牵挂,于是便答应了。白姨娘便为两人做了主,赏了间屋子,两人把铺盖一搬算是成了婚,吴秋娘也就成了张贵家的。白姨娘为了笼络吴秋娘,还特意让厨房给他们夫妇做了些菜送过去,又让丫鬟偷偷递了十两银子。
张贵在外院做杂役一个月也不过才一两银子,张贵家的提到内院虽说月例比张贵多了五钱,但她一路讨饭上京,何时见过这么多银子?当晚捧着银子泪流不止,若是早有这些银子,她十岁的儿子也不至于无钱医病死在半路上,连张遮身的草席都没有。
张贵家的心中感念白姨娘的恩惠,此后更是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地在松竹院里做活,这一做就做了八年。与白姨娘接触的多了,她自然能看透白姨娘的心思,早晚有一天,白姨娘要用得上自己。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最终的结果竟然是这样的。
那日六小姐将她叫了去,她就心中觉得不对,她是白姨娘特意安插在太太院子里的,平日里白姨娘都不会与自己直接接触,有什么吩咐向来都是找了机灵的丫鬟来传话,为的就是防止自己被发现。可六小姐却将她叫去了东院,后来又说让她找姑爷打探打探林公子可安好,她一个粗使的婆子,如何能与姑爷说得上话?她心中隐隐觉得哪里不妥,但她受白姨娘母女恩惠多年,六小姐吩咐,怎能不听从?可她心里又怕露出马脚,所以才会心神不宁将冷水泼在了六少爷身上。
今日四小姐在她耳边说了那句话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四小姐已经发现她与白姨娘和六小姐来往了,甚至知道自己收了她们的银钱!张贵家的自有几分聪明,知道六小姐必定也是清楚的,知道四小姐必定要将自己打发出去,这才将她仍了出来。
六小姐何其聪明,情知她与林公子的事情必须得搬到明面上,才会有那么点可能,若等到将来林公子议了亲,她便再无可能嫁给林公子做正妻,所以借了自己的口将她对林公子的心意说出来。如此一来,不管是老爷太太,还是老太太,为了陈家的颜面,为了陈家其他的子女,必得将事情压下来。又都知道了六小姐的心思,不得不去林家尽力一试,不然如何能绝了六小姐的念想?
张贵家的身上疼痛不堪,心里却十分清明,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如今就算老太太网开一面,怕是六小姐也不会容自己活着!又看着跪在地上的白姨娘,心里一叹,她本该是早就死了的人,幸得张贵相救才留下一条性命,多年来他们夫妇又受了白姨娘不少的好处,张贵提了管事,自己也得了不少的银子。
如今她也算多活了这些年,唯一可惜的,是她逃难的时候伤了身子,嫁给张贵八年也没能替他留条根。不管如何,她只求白姨娘能念着她多年的忠心,给张贵留条活路。
她吃力地抬眼看了白姨娘一眼,眼中尽是哀求,白姨娘像是看懂了一般,对她微微点头,张贵家的安了心,伏在地上对老太太道:“一切与白姨娘无关,张贵也毫不知情,是奴婢行事不当,伤了六少爷,奴婢自当受死,请老太太开恩,莫再牵连他人!”
说完,竟拖着伤残的身子猛然朝墙壁撞去,一头撞在墙上!只听‘咚’地一声,张贵家的身子震了一震,逐渐软了下来,额头上鲜血直流,十分吓人。
“快去看看,还有气没有?”老太太吃了一惊,她是要想办法让张贵家的不能出去胡说,却也没真的想要她的命,眼看着人在自己面前撞了墙,当时脸色就惨白起来,嘴里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房里的小丫鬟们看见血腿脚都软了,吓得不敢上前去查看,王妈妈毕竟经事多,见状上前伸手在张贵家的鼻下触了触,竟是丝毫没有呼吸了!急忙将手缩了回来,回道:“撞得厉害,已经没气了。”转头吩咐了一个小丫鬟出去叫几个婆子进来抬人,心里不由怨忖,这张贵家的也会挑地方,哪里不好,偏偏要撞死在老太太房里!
老太太一听没了气,脸上愈发惨白起来,婉君本来将她撵出了府,是自己让人拦下的,如今人死在自己的屋里,不知道是不是现世报?婉君见状急忙找了衣裳给老太太披上,又伺候着给她戴上抹额,道:“这屋子里血气重,祖母还是先出去透透气吧?假山底下的杜鹃开的正盛,孙女儿陪您出去看看。”
婉慧本来见张贵家的撞死在墙上,吓得面无血色心中犯呕,闻言连忙扶着老太太一同出去。
出了房门,婉君让婉慧扶着老太太先去,自己在门边上略站了一站,王妈妈便跟了出来,“白姨娘还在房里跪着。”婉君看她一眼,道:“劳烦妈妈,让人将姨娘送回去罢。”王妈妈便唤了两个丫鬟,让她们去扶着白姨娘回去,白姨娘被丫鬟搀着走了,接着几个孔武有力的年长婆子也抬着张贵家的尸身出来了,王妈妈看了一眼老太太远去的身影,心中为难,只好又问婉君,“张贵家的该怎么处置?”
抬着尸身的婆子也站在门口等着婉君发话,婉君又瞧见张贵家的满头的鲜血,只觉得胸口里一阵翻涌,强忍道:“先抬回前院,买口棺材葬了罢,她也是受命于人,身不由己。”几个婆子听了便抬着尸身往外走,王妈妈站在旁边看着地上滴落的鲜血轻叹一声,“这院子怕是老太太没法住了。”
婉君也知道这院子老太太不会再住了,虽说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曾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独立支撑着陈家的产业,但她毕竟年事已高,再继续住在这里,难免会想起今日的血腥。低头想了想,对王妈妈道:“那就先把旁边的院子收拾出来,让祖母先歇下,明日让管家找了工匠来,将荷塘西边那片桃林拔了,为祖母另建院子。漪莲台是祖父盯着建成的,想来祖母是舍不得离开这里,好在桃林离的远,祖母住着也能安心些。”
“眼下也只能这样了。”王妈妈点头,望着院子内外,感叹道:“自从迁来京都,老太太一直住在这个院子里,一晃都快三十年了,想不到今日被张贵家的这么一闹,老太太反倒要挪动地方了。”
婉君目光看向院外,道:“是啊,从我刚懂事起,就是来这里给祖母请安的,这院子正对着漪莲亭,开着房门便能看见池塘里的景色。”
王妈妈见婉君也颇为失落,不禁埋怨自己,四小姐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姑娘家,出了这样的事还要她出面来安排周全,微笑道:“多亏四小姐今日在这里,不然方才那样的情况,奴婢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婉君收回目光,笑道:“妈妈跟在祖母身边多年,自然是知道要如何做的,如今也不过是因着我在这里,妈妈才询问我一番,其实妈妈心中早知道该如何做。”王妈妈忙道:“奴婢不敢。奴婢虽说跟着老太太多年,但奴婢毕竟是个下人,这些事自然还得有主子们做主。”
王妈妈态度谦和,话也说得谦卑,尊卑之分,主仆之别从未相忘。婉君看着她笑了,道:“有妈妈在祖母身边,我们这些小辈可是省心不少。眼下天色不早了,妈妈快去收拾旁边的院子罢,祖母今日受了惊,想是歇得要比平日早些。”
“奴婢这便去了,老太太那里,还请四小姐帮着宽慰些。”王妈妈说着给婉君行了礼,叫了几个丫鬟婆子跟着去了旁边的院子,又留了两个稳当的婆子在老太太房里清洗。
婉君站在房门口,似乎还能闻得见房里被清水洗刷过的血腥气味,这种血腥味陌生而又熟悉。依稀记得,前世吉祥一时嘴快惹怒了林大太太,被林大太太当着自己的面家法伺候,当时吉祥身上传来的血腥味,就如同这房间里的味道一样。如今张贵家的撞死在老太太房里,虽说不是她所为,却终归与自己撇不了干系。
若不是自己发现了她与婉如私下来往,如何会因为她泼了祺哥儿冷水而死抓着不放?
若不是自己在她耳边说出知道她收了婉如给的银子,她又怎么会将婉如供出来?
说起来,总归是自己步步紧逼,她才只能以死保住丈夫。自己前世活了十六年从未存过害人的心思,如今不过是为了自保,却凭白害了她一条性命!心中像是被什么抓挠着一般,说不上是痛快还是难受,拔掉了白姨娘插在母亲院子里的钉子,就能保住母亲不受白姨娘所害,可对付白姨娘却是要以他人的性命作代价!
这代价,不免太大。
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她真的能眼看着别人因自己而死,还无动于衷?可若是她心软,母亲又由谁来保护?还有自己,难道要重蹈前世的覆辙?那么她重活这一生,为的又是什么?
婉君被这种莫名的感觉压的喘不过气来,鼻息间的血腥味让她胸中翻滚,几欲作呕,她急忙快步走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