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爹是不是应承,此刻的当务之急是先找个地方搬过去……”
杨雪晴后面的半句话不曾说,那就是,总好过到了三日之期,被人家扫地出门。
王氏历经风霜,又如何不懂得这个道理?但以她那样高傲倔强的性情,又怎么肯搬到孙女婿家里去住?别说杨孝亭,就是她自个儿,也丢不起那样的人。
薛达是个通透的,早就看出了王氏心里的顾虑,只是不能拦着杨雪晴说罢了。
此刻他见王氏不答应,便从衣袋里掏出一袋子钱递到杨雪婷手上,让她交给王氏,并道:“家父外出采买,不曾归家,孙婿能拿得出的只有这百余两,您若暂时没想好是不是去薛家小住,就先在外头租套院子栖身——这一大家子人吃马喂也要不少银子,求祖母切莫拒绝。”
杨雪晴一改平日的温柔恬静、夫唱妇随,随手把杨雪婷送过来、王氏不肯接的钱袋子往地上一甩,哭道:“去外头租套院子居住?那要不要带着这些下人?若带着,得租多大的院子?你那银子够祖母用几日?若不带着,谁来伺候祖母和爹娘?爹爹呢?我去跟爹爹说!我有法子说服爹爹搬到薛家别院去!”
“爹爹病得不行了……”杨雪婷立刻捂着嘴大哭起来。
杨雪晴吓得脸色都白了,正要问到底怎么回事儿,就听王氏出言喝止杨雪婷:“你个没轻没重的死妮子!谁说你爹不行了?!你跟你娘就盼着你爹不行了是不是?”
她骂声越高,杨雪婷哭得越发的厉害,杨雪晴连忙命丫鬟青果派人去请程汉儒程神医,她自个儿也慌慌张张的往外头跑:“晴儿去南藤居看看爹爹!”
“大姐,爹爹不在南藤居,就在里屋呢!”杨冲连忙紧走几步拉住杨雪晴,杨雪晴稍稍一愣,二话不说提着裙摆转头便往里屋赶,王氏朝杨雪婷挥挥手,杨雪婷只能忍着哭声跟了上去。
她们姐俩一去,这花厅立刻清净了不少。
王氏让素娘把杨雪晴丢在地上的钱袋子捡起来还给薛达,强自镇静的笑道:“祖母知道你们是好孩子,但你爹不在家,咱不能由着你们偷偷拿银子出来给我,免得让雪晴在你薛家难以做人……”
“不至如此,祖母,”薛达连连摆手,“这是孙婿的体己,平常不懂节俭,才会存项不多……并不是公中的钱……”
小鱼见这屋里头只有自己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子,左右都该自己给王氏个台阶下,便快步走到王氏面前,轻声劝慰道:“外祖母,小鱼原不该插话,只是……舅舅的病是经络中风邪,若用那大续命散救治,只人参一项一天就要花掉三两银子……”
薛达一愣:“岳父大人生的是经络中风邪?”
说句实在话,王氏其实早就想要那银子,只是拉不下脸,此刻听小鱼跟薛达提起,连忙回应道:“小鱼跟着她爹学过几年医术,这只是她胡乱诊治的,到底是不是,还是等一会儿程神医来了再说。”
话音刚落,外头便有人禀报,说是程神医师徒到了,薛达和杨冲立刻以主人的身份出门迎接,又恭恭敬敬的引着他进来给杨孝亭瞧。
程汉儒被杨府的人半夜从被窝里拽了出来,那脸原本拉得老长,此刻见薛达也在,才露出几分精神头来,出言安慰王氏稍安勿躁,只带着金泽往里头走。
金泽经过小鱼身边的时候转脸瞧了小鱼一眼,偏巧碰上小鱼的目光,连忙做出不屑的样子扬起下巴,背着药箱亦步亦趋的跟在程汉儒身后。
杨孝亭那边,杨雪晴姐妹正坐在他床前哭,见程汉儒来了,连忙起身让到一旁。
程汉儒捻着短须往杨孝亭床前一坐,先是托着他的面颊左右瞧了瞧,又询问了一番杨孝亭生病的经过和饮食二便,见他们说不上来才似乎恍然大悟,复又腕诊脉望舌,摊手道:“杨老爷怕是中风了。”
薛达一听跟小鱼诊断的一样,心里便有几分诧异,连忙弓身继续询问:“请教程神医,我家岳父中的是经络,还是肺腑?”
程汉儒对薛达的态度很是客套:“果真是虎父无犬子,薛二少爷虽然是药商出身,却懂得这中风分为中经络和中肺腑两种——杨老爷此刻虽然认不得人,却是醒着的,又口眼㖞斜、语言不利、半身不遂,且脉象滑沉,舌苔白腻,可知是经络中风邪。”
这次,不但薛达,连王氏和杨冲对小鱼都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请程神医开下药方,老身也好命人去贵堂拣药。”王氏语气平淡,衣袖里的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程汉儒捻了捻尖下巴上的那几根寸把长的稀疏短须,为难道:“贵府的事儿,在下也有所耳闻……不是在下信不过老太太,是这药方……实在……”他边说边斜眼看了看立在自己身侧的金泽。
金泽想是早就知道师父要说什么,他原本也该是说惯了的,只是此刻不知为什么,自个儿的脸竟然又红又热,支吾了老半天,程汉儒看向他的神色变了,才不得不结结巴巴的说道:“这药方里的药材太……太贵,还请贵府先……先付了药钱再……再拣药……”
王氏的脸色立刻灰暗下去,只怕若不是真的拿不出银子,早就冲着这对财迷师徒发飙了。
薛达袍袖一甩:“程神医,杨家遭难,这不还有薛家?您没见这里还站着个大活人?!”
“恕罪,恕罪,”程汉儒被薛达抢白,一点都不生气,只是一脸无奈的连连摆手,“在下知道令尊外出采买未归,药品不齐,在公中也拿不出银子——这中风不不是一日半日就能治好的——以杨老爷的病况来看,至少要连续服药月余,再精心调养一年以上才能初见成效……加在一起,只药费一项,便要花费上百两银子……”
“不就是大续命散吗?”薛达冷哼道,“实不相瞒,岳父的症候,您来之前我这小表妹就已经诊治过了,早就知道岳父患上的是经络中风邪,也知道需以大续命散来救治——我祖孙之所以请您来瞧,就是以为您医道高明,定然比我这小表妹有见识,能开出更好的、物美价廉的方子来。原来——哼哼……”
薛达竟然将方圆百里医术最高的程神医跟一个“小表妹”相提并论……这话说得着实有些伤人了。
程汉儒抬头看了看王氏,见王氏假寐不语,杨冲也默默的看着他一言不发,杨雪晴姐妹两个更是微扬着嘴角,略带鄙视的看着他,那脸上更加挂不住,干笑道:“小表妹?请问是哪个?”
杨雪婷立刻将杨冲身后的小鱼拉到程汉儒面前:“就是她!她就是我表妹!安小鱼!您没来的时候,她便诊断出我爹患的是经络中风邪!”
“失敬,失敬……”程汉儒缓缓起身,还对小鱼拱了拱手,“原来府上有位安神医,让俺老程来,原是戏耍来着。”
小鱼抬头瞧了瞧王氏,见王氏静静的看着自己,眼神里有安抚,有鼓励,便向程汉儒深施一礼,认真说道:“程神医取笑了,小鱼一直仰慕您的医术,恨不能和金泽一样拜在您的门下潜心修习呢!这话小鱼也跟金泽说过——”小鱼边说边看向金泽。
金泽一颗心早在小鱼跟程汉儒说话时便砰砰砰的狂跳起来,见此刻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连忙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挺了挺腰身:“师父,徒弟昨日跟您说的那个小丫头,便是这安小鱼。”
程汉儒的双眼立刻眯了一眯。
薛达是生意人出身,自然懂得察言观色,他见王氏半晌都不说一句话,便猜到小鱼这么做定是得到默许的,立刻在一旁敲起了边鼓:“程神医放心,拜师归拜师,看病归看病,您的诊金是一文钱都不会少的——薛达虽然不曾管家,替岳父治病的钱还是拿得出来的——另外,岳父和我爹是亲家,更是兄弟,回来后知道您治好了岳父的病,只怕您今后能在我家药行拿到更低的价钱。”
薛家是药行,不是药铺,这个阶段进什么药便是什么药,量大,品种却不全,所以,真的要拣药,还只能在药铺拣来。
程汉儒一听,立刻点头道:“薛二少爷这样痛快,在下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春济堂就先按在贵药行的进价给杨老爷拣七日的药量,老太太只需花些诊金便好。”
“那小鱼拜师一事呢?”王氏抬眼看着程汉儒,整个人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