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啸之对厉婷婷的态度,一夜之间冷了下来。
不,他没有丝毫的不礼貌,甚至可以说,比从前更加的礼貌了,他礼貌得几乎挑不出任何差错,甚至就算朝中最苛刻的老臣站在这儿,也无法指摘姜啸之的任何一个用词,任何一个动作。
他不再随随便便坐在厉婷婷面前,也不再和她有说有笑,当厉婷婷和那些锦衣卫们调侃时,他会悄悄离去,他自己,除非有绝对必要,否则,也不再和厉婷婷说那些有趣的闲话。
甚至他宁可自己煮方便面,也不肯劳动厉婷婷给他做什么夜宵。
他将两个人独处的可能,减少到最低。
他恢复到最初,成了一个过分规矩的人。
厉婷婷没有质问他发生这些变化的原因,只是在那个夜晚,他阻拦厉婷婷给他做夜宵时,脸颊倏地白了一下!
“怎么?我做的夜宵叫你消化不良啊?”她是笑着说这话的,但是,声音有些发抖。
姜啸之用最大的努力,保持着表情的平静,他淡淡道:“是臣自己的事,不该烦劳皇后,这种事细想想,总还是僭越。”
厉婷婷的脊背僵硬,她扶着水池,半晌,才道:“我早不是皇后了。”
“您曾经是。”姜啸之低声说,“这一点,您和臣,都不该忘记。”
他这最后一句话,好像无情的藤条,抽在了厉婷婷的身上!
厉婷婷的泪水顿时涌了上来!
但是,她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擦了擦泪,悄悄退出了厨房。
等她上楼去了,姜啸之转过身来。拿过锅,接了水放在炉子上。
等着水开的时间,姜啸之拉了把椅子坐下来。黯淡的灯下,他不禁有些发呆。
刚才厉婷婷那个拭泪的动作,虽然飞快。却依然落在了他的眼睛里。
那一瞬,姜啸之觉得自己的胸口。一阵阵憋闷的疼。
他真恨自己!
为什么非要这样伤她呢?
姜啸之忽然觉得疲惫无比,他慢慢伏在桌上,把头搁在胳膊里。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能感觉出,厉婷婷对他有特殊的感情,那晚她说的那些话,傻子也能听懂是什么意思了,之前他懵懂不知。只不过是意识层面的自欺欺人,故意不肯去懂。
等到姜啸之终于明白自己的心了,之前的种种,也就恍然大悟的呈现在他面前。
为什么他总是遇上这种事呢?为什么他总是爱上不该爱的人呢?
为什么他总是要和他的主君过不去、总是和天子的女人纠缠不清呢?……
他到底是怎么掉进来的呢?姜啸之模模糊糊的想,他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一步的呢?
是这日夜的相伴出了问题,是一次次互相搭救、彼此探知真心造成的这结果,虽然其余的锦衣卫们也都在和厉婷婷做伴,但是他们谁也没有那么深入的向她剖析自己的秘密、袒露自己的心灵。
是因为,他和厉婷婷守着同一个秘密,他身世的秘密。
宗恪根本就不该派他来!
姜啸之直起身。他叹息着,把手覆盖上自己的脸。
他爱上厉婷婷了,他这个朝廷重臣,爱上了自己的皇后。就像当年他爱上了凝琬。他或许喜欢过别的女人,包括在欢场里那些逢场作戏的,但是厉婷婷不同,她和他身边过往的哪个女子都不同。
没有人知道,如今在他的心里,每一点空隙都放着厉婷婷的影子,只要闲下来一发呆,她的样子就会自动跑出来,引得他不断遐想,默默微笑……
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来的,最开始,他对她有敌意。后来敌意渐渐消失,他也只是觉得她很漂亮,男人对漂亮女人的关注度高,这是生理决定的,又不是他的错。后来,他渐渐觉得她其实很可怜,处在自己这个位置,如果能帮就该帮一下。
再后来,他开始感激她,为了月湄,也为了过去的一切,这世间竟然还有另一个人懂得他,而且他们有了那么多相同之处,他们有相似的幼年,连爱好都一样。
他以为她是他的秘密同伙,仅此而已。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份感激变了质?
他不知不觉跑到一条岔路上来了,然而这条路一点希望都没有,前面打着大大的红叉。
他喜欢厉婷婷,可他没法娶她,就算她是被废的皇后,就算宗恪爱上了别人,也没可能。
想想看,大延的武功侯,竟想娶被废的皇后……他是想让满朝文武发疯么?
他都想不出宗恪知道此事后,脸上会有何种表情。
姜啸之再一次落入相同的困境里:他又一次成了最理亏的那个,同时,又是最憋屈的那一个。
噗噗的锅盖提醒着他,水开了。姜啸之站起身来,走到炉子边上,把一袋子方便面放进锅里。
看着面条在沸水里慢慢变软、散开,姜啸之的心却渐渐冰冷僵硬起来。
他知道规则就在那里,他知道践踏规则会有何种下场,他不想害厉婷婷,他也不想害自己。他不能任意妄为、最后弄得无法收场。
他不能拖累任何人。
劳动节前夕,警局在安排节日值班的事儿,姜啸之从一叠报告里被科长拎出来,科长问他五一是要休息还是要来加班。
“反正大家都不想加班,不过之前你总是替那几个带班,这次就放过你算了。”科长说着,看看手里的值班表,“怎么样?”
姜啸之正想开口,手机却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却是个座机电话。
姜啸之莫名其妙接了电话:“谁啊?”
听筒那边,传来慢吞吞的男人声音:“啸之,是我。”
姜啸之一惊!
“陛下?!”他把手机换了个手。“您过来了?”
“嗯,刚过来。”宗恪在那边顿了一下,“有事要和你说。在宾馆等你。”
“哦,好的,臣这就过来。”
姜啸之挂断电话。看看科长,科长眨巴眨巴眼睛:“怎么?你们陛下过来了?”
姜啸之点点头:“好像有什么事。科长。我出去一下。”
“嗯,记得回来。”科长懒懒道,“还有,带话给你们万岁爷:往后,只准他往这儿送人,不准他再从我这儿撤兵!”
姜啸之笑起来:“我会记得的。科长,劳动节我要休息。您找别人加班吧。”
“行啊。”
匆匆赶到宾馆,到了宗恒之前长期预订的那间房,姜啸之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宗恪的声音。
他推门进去,宗恪在房间里,他的头发还没剪,身上穿着龙袍,床上却摊着一套黑西服,看那样子是打算换上。
姜啸之赶紧上前,行了叩拜大礼。他有大半年没见宗恪了,平时细节可以不放在心上,这君臣之礼,还是不能省去的。
宗恪知道他性格固执。也不拦着,等他行了礼,让他平身,才仔细打量了一下他。
“什么变化都没有。”宗恪皱着眉道。
姜啸之苦笑,宗恪想让他怎么变化?头上长犄角还是背上生翅膀?
他心里有变化,可惜不能让宗恪知道。
“然后,现在是三点半。”宗恪拿出抽屉里的手表,瞧了瞧,“我先去剪头发,等会儿陪我去吃饭。”
姜啸之愣了一下:“……是。”
“我肚子饿了,这酒店餐厅味道不算好,咱们去外头吃。”宗恪利索地脱下龙袍,扔在床上,然后捡起西服穿上,“你就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是。”
“……以及,今天你买单。”
“……是。”
宗恪迅速出门,姜啸之一人留在房间里,他很困惑:宗恪看起来似乎很轻松,和上次离去时的颓丧模样简直有天渊之别,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这几个月来,他只是偶尔叫手下去隔壁城市,看看阮沅的情况。每次回来的报告都是一样:阮尚仪还在那家便利店里打工,也没有和任何人建立更深的人际交往。
几个月下来,姜啸之也就明白了,阮沅其实没有什么新的主张,她的生活全无目标,眼下,就只是活着而已。
想及此,姜啸之也默默叹息,他本想让厉婷婷去劝劝阮沅,但又怕自己一旦有所动作,把阮沅给弄烦了,她想不开再度挪窝,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以为宗恪和阮沅这就算完了,却没想到今天宗恪又跑过来,而且看样子兴冲冲的,这就让他搞不懂了。
半个小时之后,宗恪兴冲冲回来,长发已经剪了,他现在和这酒店里任何一个客人都没有分别。
俩人出来电梯,他问姜啸之:“想好去哪儿吃了没?”
姜啸之望望天,才四点多,他一点都不饿,不过既然宗恪这么兴奋,那他只好陪着。
“前面就是美食街,川菜粤菜淮扬菜都有,还有意面牛排和日式料理……”
“最贵的是哪家?”
姜啸之无奈:“应该是粤菜的那家馆子。”
他们去了那家粤菜馆子,宗恪点了盐焗鸡和白灼虾,还有他最喜欢的蜜汁叉烧。
“你好像不太饿?”他看看姜啸之。
姜啸之解释,自己中午在食堂吃得很饱。
“请假出来的?”他又问。
姜啸之说是的,然后把科长的那句话带给了宗恪。
他听着,笑起来。
“暂时应该不会了,至少眼下不会撤兵。”宗恪说,“不过,虽然这边往后要多一个人,但没法提供给你们警局。”
“要多一个人?”姜啸之有点吃惊,“陛下是说谁?”
“我。”
然后,宗恪就把这几个月在宫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姜啸之,包括崔家那些医师们的诊断结果。
姜啸之听得都忘了吃东西!
“那么……陛下是打算怎么办呢?”他试探着问,然而说这话时,一个答案已经形成在姜啸之的内心了。
“我过来。和阿沅一起生活。”宗恪一边吃他的叉烧,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我不回宫了。”
果然!
姜啸之心里。涌起一股不知是生气还是好笑、抑或是无奈和感慨混杂的情绪。
宗恪眨眨眼睛,咬着叉烧,含混道:“你别啰嗦我。我在宫里,被宗恒他们已经啰嗦够了。”
姜啸之无可奈何:“看来陛下已经做好了周全的准备。王爷他们也接受现实了么?”
宗恪撇嘴:“我已经给了他三个月来接受现实,他接受能力太慢,怪不得我。”
姜啸之只想摇头。
“说完了我的,再来说你的。”宗恪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这半年怎么样?”
姜啸之想了半天,才道:“陛下。皇后她……在相亲。”
宗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虽然眼下还没有确定的人选……”
“谁会看上她呢?”他讽刺道,“真要有此等菩萨心肠的人出现,我得下旨给他立个牌坊。”
姜啸之一时无语。
半晌,他才道:“这么说,陛下觉得此事……可行?”
“我不能拦着不让她嫁人,对吧?”宗恪悻悻道,“我倒是要看看,她还能嫁给谁。”
“陛下真的不在意此事?”姜啸之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异样。
宗恪挑了只虾,他低头剥着虾壳,一面说:“在意嘛……其实如今我也在意不起来了。只不过,想起来感觉有点怪而已。”
“那么关于对方人选……”
“人选?我没啥想法,只要她别嫁给你就行了。”
“陛下!”
宗恪哈哈一笑,摆摆手:“我开玩笑的。萦玉真若是嫁给了你。那咱们几个得多膈应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不成了换妻俱乐部了?而且从阿沅那儿算,你得成我姐夫了……”
“陛下!”这一次,姜啸之的脸色都变了!
“说着玩的嘛,别当真。”宗恪眨巴眨巴眼睛,“那,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事?”
姜啸之忍了忍气,低声道:“臣……想回华胤。”
宗恪有些吃惊,他赶紧放下筷子:“啊?你真生气了?我开玩笑的!”
“不是。”姜啸之疲惫地摇摇头,“臣在这边已经滞留了两三年,到现在毫无成效,或许换个人来,会更好一些。”
他说得很认真,宗恪也不由认真起来。
“萦玉她就那么让你讨厌么?”他安慰道,“我知道她很烦人,你别理她就好了呀。”
姜啸之摇头道:“和皇后无关。一来,是微臣自己想念故土,二来,总觉得这事儿,换井遥或者别人,或许情况会有起色也说不定。”
宗恪为难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好吧,这事儿等下次宗恒来,我会和他谈的。”
姜啸之松了口气:“多谢陛下。”
宗恪转了转眼珠:“其实萦玉她也没那么讨厌,真的,井遥那小子太坏了,她扛不住的,早晚得被他气死。啸之你人比较好……”
姜啸之粗声粗气道:“陛下的意思是,她欺负欺负微臣就没关系,是么?”
宗恪乐了:“她欺负你了?”
“没有。”姜啸之闷闷道,“微臣和皇后,不是一个宇宙空间的。”
宗恪笑了半天,然后他点点头:“好吧,这事儿我会记得的。”
结账的时候,宗恪要来了账单,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价目表,不甘心地摇摇头:“亏了。早知道该多点些。”
姜啸之结了帐,俩人出来餐厅,他又问:“陛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宗恪望了望天:“……打算吃软饭。”
“啊?!”
他笑起来:“我去找阿沅,她会养活我的。”
姜啸之深深叹息,难怪,刚才宗恪几乎什么都没带,连手机都放在宾馆里没动。
“我会处理好的,你们不用担心,也别跟着我。”宗恪恢复到往日自信的样子,“啸之,我要开始新生活了。”
姜啸之静静望着他,记忆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过宗恪这样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这个男人,从十岁起就和他相识,二十多年来,他始终伴随在对方身边,彼此的情谊远胜过亲兄弟,他知道他会为什么事高兴,为什么事悲伤,他们也曾有过好几次误解甚至口角,其中还包括姜啸之从未提及的凝琬的事,但这些,最终都没有动摇这友谊。
宗恪曾经说过,他们的交情是用芙蓉糕奠定的基础,姜啸之觉得这不是开玩笑。从他一句句教小哑巴说话起,他的命运就和这个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就好像童话里那个故事,宗恪就是他驯养的那只小狐狸。
他在他身上花费了时间和心力,从很早开始,他就投入了点点滴滴的心血:教他说话,教他礼仪,和他一同读书习字,后来又时常切磋武功……最终,他与周太傅那些人一道,协助他登上帝位,再夺得大齐的天下。
正如周太傅所言,他有照顾宗恪的必要,那并不是什么宠不宠的问题,是他,要为他所驯养的这只小狐狸负责到底。
“我要去找阿沅,她肯定在等着我。”宗恪笑了笑,“不用你开车了,我去坐公汽。”
那是发自内心的快乐笑容,望着宗恪,姜啸之的心,微微一动,
“陛下……”
宗恪转头看着他。
姜啸之想了半天,鬼使神差似的,说了一句:“……没有饭吃,就过来。”
宗恪大笑起来!
“我会的,到时候,我带着阿沅一块儿来蹭饭。”他冲着姜啸之扬了扬手,“走了,byebye。”
夕阳下,这男人向着幸福飞奔的英挺身姿,至此,永永远远的留在了姜啸之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