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某个周日,丁威从一次例行的探查回来,表情有点奇怪。
他和姜啸之说,他今天暗中观察宗恪和阮沅夫妇,发现他们去了医院。
“我没敢跟进去,怕被陛下发觉。”丁威说,“但是他们进去了好长时间啊!差不多四个钟头。”
姜啸之一怔:“谁病了?”
“没有谁病啊?”丁威也奇怪地挠挠后脑勺,“就我看着,俩人都挺健康的,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这话,让姜啸之心里一动。
晚间,他将此事告诉了萧铮,萧铮听了也心有所动,他说明天他去医院问问。
次日,萧铮回来,把结果告知了姜啸之:阮沅怀孕了,宗恪他们是去做妊娠检查。
“以及胎儿性别鉴定。”萧铮说。
姜啸之被这消息给震惊到了,虽然事前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这毕竟是关乎天子后嗣的大事!
“不是不让做胎儿性别鉴定么?”姜啸之问。
萧铮笑起来:“咳,这种事,还不是有人就能办到的?”
“那么,是男孩还是女孩?”姜啸之觉得自己的声音也有点发抖,这不是普通的孩子,它的性别,关乎未来天下时局的变动。
“男孩。”萧铮说,“看来,咱们要多一位小王爷了。”
姜啸之把这件事告诉了厉婷婷,她的表情有些奇妙。
“这么说,玚儿有个弟弟了?”她说。
原来她在担心这,姜啸之想。
“其实。不大可能会多一个小王爷。”他安慰道,“萧铮只是这么一说。陛下既然在此处。怎么可能让孩子回去呢?未来,应该也只是这边的一个普通孩子。”
“是我想得太多了。”厉婷婷苦笑,“这边日子太快,说不定玚儿还未成年,那孩子就已经长大了。”
姜啸之笑道:“你也别光看着事情不利的一面,也该看看好的方面啊。”
厉婷婷点头:“当然。在这边有了孩子,又买了房子,宗恪就更不会回去了。”
“抚育孩子是件磨性子的事儿,陛下的耐性会比以往更多。也会更成熟。”姜啸之说,“这样。咱们去和他谈,把握也更大一些。”
厉婷婷看看他:“说得就好像你给人当过爹似的。”
姜啸之一怔,却笑道:“我可没那个福分。”
那天他们坐在厉婷婷的房间里,是厉鼎彦家,她从前的那个房间,厉婷婷说想回家拿些书,姜啸之陪着她一块儿回去的。
任萍说什么也让姜啸之吃了饭再走,她又打发老头子出门去买菜。自己赶紧进厨房忙活。所以此刻房间里。只剩下姜啸之和厉婷婷。
厉婷婷在自己那张靠窗的床上躺下来,姜啸之站在书架前,翻着她少年时代攒下的那些小说。
“尽是些武侠。”他嗤之以鼻。“怎么会对这种书着迷的?”
厉婷婷笑起来:“不是我的啦,那都是阿沅的书,她就喜欢武侠小说,还有卫斯理什么的,再不就是漫画。她的零花钱全都买这些书了,我就跟着看呗。”
姜啸之走回到床边:“她该把这些书带回自家去的,放在这儿没人看。”
“她怎么敢。”厉婷婷轻轻叹了口气,“要是让我爸知道她和宗恪在一块儿,不得气死啊?”
她拽了拽姜啸之的袖子,示意了他一下。
“真的不想要个孩子么?”她低声道,挑起眼眉斜睇了他一眼,语气里充满难以言明的暧昧。
“想。”姜啸之轻轻笑了一下,“我想要个女孩,长得像你的。”
他用手抚摸着厉婷婷,她最近刚剪了俏皮的短发,又染了金褐色——这是萧铮的建议,他说金褐色显得厉婷婷更年轻。那柔软的发丝缠绕在他的指间,姜啸之想去吻她,但又竭力忍住。
“没关系。”她悄声道,“我妈在厨房呢……”
姜啸之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俯下身去,抱住厉婷婷,开始吻她。
他们的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声音,怕惊动在厨房的任萍,他们也不敢关门,怕任萍起疑心。
到目前为止,他们都觉得暂时不能公开,至少,得等到宗恪首肯之后,再向其他人说明状况。
厉鼎彦这边其实没什么,一来,经过这两年的磨合,厉鼎彦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排斥姜啸之了,刚才进门时,也淡淡打了个招呼。二来,厉婷婷觉得,即便把姜啸之的身世告诉父亲,也不会有危险。
为难的是姜啸之那边,他不知到时候,该怎么和那些锦衣卫们说。
难道要他说:我打算和皇后在这边生活,所以没你们什么事儿了,你们回华胤去吧,再见——难道要他这么说么?
他真说不出口来。
这事儿,让姜啸之觉得膈应,他隐隐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渎职”了:他们都是来这边完成任务的,结果呢,却是他这个领头上司,和被监视人暗渡陈仓,把下属们都给蒙蔽了……
姜啸之从未有过这么严重的羞愧。
也许就是因为这羞愧,让他怎么都不能和厉婷婷更近一步。
被重重烦恼给困扰着,有的时候,姜啸之真希望能发生些什么,把他从这尴尬难耐里解脱出来,无论什么都好。
从甜蜜的亲吻中清醒过来,姜啸之听见任萍在厨房喊厉婷婷,好像是要她去帮个什么忙。他松开她,低头默默注视着厉婷婷,她湿润的红唇微微张着,眼神迷离望着他,那姿态,诱惑而美。
他埋下头,又细细吻了她一会儿,才哑声道:“……老夫人在叫你过去。”
厉婷婷叹了口气。收回神来,这才起身去了厨房。
夏末九月初。一个炎热的夜晚,姜啸之看完一本很厚的小说,刚刚关上灯躺下,却听见了敲门声。
“啸之?你睡了么?”是厉婷婷的低声。
姜啸之吓了一跳!
他赶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房门:“皇后?”
厉婷婷穿着睡裙,头发有些乱,她手里握着手机。
“好像出什么事了。”她的样子有点紧张,“刚刚阿沅打电话给我……她说,宗恪一夜没回来。”
“先进来吧。”他让厉婷婷进屋来,“怎么了?”
“我睡得好好的。阿沅忽然一个电话打过来。”厉婷婷说,“她在那头哭得厉害,话也说不清。我问了半天才弄清楚,宗恪没回家,他的手机也打不通,一直关机。”
“这个点了还没回来?”姜啸之有些吃惊,他看看桌上夜光表,已经快两点了。
“阿沅还说。宗恒中午去了公司。好像和宗恪密谈了一些事情,然后宗恪就不见了,公司助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连下午的会议他都缺席了。”
这下,姜啸之吃惊不小,宗恒和宗恪有密谈,这很正常,但是他不可能不知道此事。朝中有任何变动,宗恒在告诉宗恪的同时,一定也会来警局告诉他——为什么这次他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呢?
“我知道赵王最近在往这边来。”他喃喃道,“似乎是在调查什么,具体他在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但他来找过局长,我那次以为他是为了秦子涧的案子,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了。”
厉婷婷被他说得惊惧不已:“那现在怎么办?”
“看样子不太妙。”他皱眉道,“我得回华胤一趟,别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起身去拿外套,厉婷婷也吃惊了:“现在?!”
“嗯,反正两边时间也不统一。”姜啸之快速穿上外套,又打开门,“我去和游麟说一声。”
萧铮今晚不在家,余下的锦衣卫们,很快被姜啸之叫醒。
姜啸之略叮嘱了游麟几句,就独自驾车离开了罗马花园。
到了宾馆,他先去了他们预订的那个房间。房间里没有什么变化,只除了一些痕迹证明,宗恒刚刚离开没多久。
姜啸之出来客房,在进电梯之前,他停了一下,转身走到自动贩卖机跟前,用硬币买了一罐咖啡。
今天白天,他在警局忙了一整天,晚上回来又忍住瞌睡,把那本想看了很久的斯蒂芬金翻完,姜啸之原打算明天是礼拜六,可以不用早起,好好睡一晚,却没想到刚躺下,就被厉婷婷叫起来了。
看来,他得喝罐咖啡提提神。
进了电梯,按照老规矩穿过那道黑暗的通道,到了华胤。从黑暗中钻出来,姜啸之抬头看看,那边却是彩霞满天的傍晚时分。
不过,这次他钻出来的不是地方,却恰恰是在大街上。
姜啸之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路径的尽头有可能不依从穿越者的愿望,它容易受上一个穿越者路径的影响,尤其是时间太接近的话,出口就会被带到附近。
果然,四下里略微望了望,他认出,这是靠近赵王府的那条街,好在天色已晚,人不是太多,姜啸之只好躲进一条背街陋巷,静待那一刻钟过去。
他还是有点困,手里本来滚烫的易拉罐咖啡,现在已经不那么烫手了,刚才在黑暗里不方便喝,结果就是一路带到了这儿。
看看手里的摩卡,姜啸之苦笑起来,这玩意儿可不方便被人瞧见。
一刻钟迅速过去,男人身上衣着恢复原样。低头整理了一下官袍,姜啸之这才匆匆朝着赵王府走去。
刚到了王府门口,姜啸之停下了,他瞥见了门口那顶四人官轿,轿顶为银色,盖帏是皂色。
这应该是个三品以上大员乘坐的轿子,是谁的呢?姜啸之正琢磨着,却见王府里出来一人。
“侯爷怎么独自在此?”那人看见姜啸之,不由诧异。
姜啸之定睛一看,却是兵部尚书柳秉钧,这下,他不由习惯性拱手作礼:“柳大人,别来无恙?”
他这一拱手,却坏了事,那罐咖啡还在姜啸之手里,于是这个手势也就做得不伦不类了。
柳秉钧盯着他的手,忽然笑起来。
“侯爷是从何处来?”他问。
姜啸之尴尬,他不知怎么说,低头看看手上咖啡,脑子里快速寻找着说辞。
谁料柳秉钧却指了指姜啸之手上咖啡:“这东西,侯爷可否给我一尝?”
姜啸之一怔!
他再看柳秉钧,却还是笑眯眯的老样子,就好像没有说什么惊人的话。
看姜啸之迟疑,柳秉钧笑道:“侯爷莫非不舍得?”
这下,姜啸之苦笑起来,他干脆把咖啡递给柳秉钧:“何至于。大人拿去吧。”
柳秉钧接过咖啡,熟练地打开易拉罐,喝了一口。
然后,他深深叹了口气:“许久没有尝过这滋味了。”
姜啸之吃惊不小,他试探着问:“柳大人喝过这东西?”
“以前,喝过。”柳秉钧笑了笑,“一别经年,我都快忘记咖啡是什么滋味了。”
他说完,又竖起一根手指,悄声道:“这事儿,可别告诉别人哦!”
姜啸之一凛,点头道:“下官明白。”
看着他告辞,握着咖啡施施然上了轿子,姜啸之不由一头雾水。
他与柳秉钧,交往并不多,只知道在帝后之争中,柳秉钧是帝党一派,不过他这人胸怀坦荡,脾气温和,除了和名妓有些来往以外,似乎没有更多的毛病,而且他从不与人结仇,甚至无论对方身份贵贱,都能以诚相待——连游麟都能和这位尚书大人说上话,柳秉钧平日为人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原来这也是一位神人。
进了赵王府,下人自然认得姜啸之,赶紧去通报,又道王爷回来还没有一个时辰,这一会儿工夫来了两位贵客。
不多时,宗恒从里面匆匆出来,一见姜啸之,他诧异道:“啸之兄怎么突然过来?”
“其实是我来问王爷的。”姜啸之叹息道,“王爷是怎么突然过去了呢?”
宗恒知道不好当众谈论此事,便把姜啸之让进花厅。
王府的花厅在最里面,一直是宗恒与要紧客人谈话的地方,姜啸之来了多次,熟门熟路也不用引路,俩人到了花厅,下人端上茶水,宗恒请姜啸之入座,又屏退闲杂人等,这才道:“啸之兄怎么知道我过去了?”
“阮尚仪说的。”姜啸之说,“陛下一夜未归,手机关机,公司助理也找不到他,阮尚仪遍寻未果,哭着来问皇后,皇后叫我过来问王爷——是出了什么事么?”
他这一口气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宗恒的神色,却显得高深莫测。
“陛下没有回家去?”他问。
姜啸之摇头,又道:“看样子,陛下也没有回宫,是么?”
宗恒点点头:“他只叫我自己回来,他说,他要静一静。”
姜啸之不禁问:“王爷,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他这话问出来,再看宗恒,姜啸之暗自震惊,因为他在宗恒的脸上,看见了一种近似凄然的神情,渐浓暮色里,宗恒就好像陡然衰老了很多,像某些受到一连串意外打击的中年人,迅速往年迈的道路奔去,因此变得有些陌生。
“啸之兄,陛下恐怕……不久就得回宫来了。”他终于,慢慢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