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生香 第三百二十章
作者:楼笙笙的小说      更新:2017-11-29

  最近一段时间,姜啸之时常会想起自己的生父。

  那个叫靳仲安的男人。

  事实上,虽然靳仲安是他的生父,但姜啸之却极少认真去想,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在姜啸之过往这几十年里,他一贯的思维只是:父母手足蒙冤被害,他要复仇。

  后来,大仇得报,所剩的思维也仍旧是:他有一个悲哀痛苦的过去。

  一想起父亲,姜啸之的心,就会被浓浓的近乎窒息的悲哀笼罩,以至于,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他都无法仔细考虑。

  但是近来,他却开始思考起一些别的来,一些从前不会想到的细节。

  比如,父亲最后一次去定州讨伐狄虏时,他有没有对自己的未来产生过预感。

  那时候姜啸之才八岁,太小了,无法了解到这一点。

  但他却奇怪地记得那一幕:父亲独自坐在书房里,像是在发呆。

  他还记得天已经黑了,书房里没有上灯,父亲面前的书摊开着,却好久都没有翻动一页。

  小小的姜啸之在门口看着,心里觉得奇怪,却不敢问。

  后来父亲发觉他在门口,便起身来,笑着把他牵进书房,让他坐在高高的椅子上。

  那个傍晚,父亲和他说了很多话,时间太久远,姜啸之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他只大略记得,父亲说,自己要去定州打仗了,哥哥们也要跟去。

  “我也要去!我会骑马了!”姜啸之记得当时自己争辩了两句。

  父亲就笑起来。

  “光是会骑马可不够。”父亲说,“那些狄虏,可凶得很呢!”

  姜啸之被父亲说得有几分害怕,他赶忙问:“爹。你不怕那些狄虏么?”

  被小儿子这么一问,靳仲安笑起来。

  “要是怕的话,那还怎么去打仗?”他摸了摸孩子的脑瓜,“心里生了惧怕,一上战场就输了。”

  男人停了停,忽然说:“狄虏其实不算什么。这世上,有比狄虏更加可怕的东西。”

  这话,姜啸之当时听不懂,在他看来,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狄虏。应该是世上最可怕的生物了,怎么会有比狄虏更可怕的东西呢?

  很多年后,姜啸之终于明白,狄虏不吃人肉也不喝人血,他们和他一样吃米饭馒头。

  而这世上,还真的有比狄虏更加可怕的东西,那就是不信任你的人的心。

  时隔多年,再回忆起父亲当时的神色。姜啸之暗自疑惑,他觉得父亲当时,应该已经洞悉了朝中那股席卷向他的险恶,他已经对未来遭遇的一切,有了预感。

  可他为什么不逃呢?

  姜啸之想不通,既然知道自己效忠的那个人。根本不值得效忠,那为什么父亲不改弦更张,另谋出路?

  为什么还固执己见的带着全家人去送死呢?

  他曾经长久的卡在这个困惑上,并且深深为自己的父亲所不值。甚至隐约对父亲的选择有种鄙视,鄙视他的愚忠。姜啸之认同养父的说法,血统从来就不能说明什么。人渣一样的帝王,根本就不值得臣子为他去送死,若换做姜啸之自己,恐怕会急流勇退,辞官避难。

  然而如今,姜啸之却恍然大悟。

  父亲效忠的,其实并不是景安帝,而是他自己的信念,那个“必须倾尽全力扫清狄虏”的信念。

  为了这个信念,哪怕最后被腰斩,父亲也不会觉得后悔。

  那么,自己的信念又是什么呢?为宗恪扫平威胁到他的障碍?危险就在眼前了,他为什么不逃呢?为什么还要领命带兵,去南方平叛?

  难道自己这就不算愚忠了么?这不是比父亲的信念,更加荒谬的愚忠么?……

  姜啸之答不上来。

  大军行至皖州,暂且停下来,原本王师的计划是直接从玉龙关去楚州,这是一贯的路线。然而如今却行不通了,玉龙关落在了叛军手里,他们被堵在了皖州边界。

  现在,摆在姜啸之他们面前的一个难题是:接下来该怎么打。

  玉龙关已经丢了,如果继续这么向前冲,只会撞墙,白白损失兵力,那样就落入了元晟的陷阱。

  姜啸之召集了部下,大家围着军事地图开会,一时间,谁都提不出更好的办法。

  姜啸之俯下身,仔细盯着庞大的地图,他的手指忽然伸向其中一块:“试试从这儿过去,怎么样?”

  游麟低头一看,有点吃惊:“大人,这一块是僮人的地盘啊。”

  “嗯,我知道。可咱们为什么不能从这儿穿过去?”姜啸之飞快用手指划过地图,“从这儿穿过去,可以直抵楚州,这就好像一把刀刃,能彻底劈开叛军。”

  然而帐内,却没有赞同的声音。

  “僮人的地界,咱们能过去么?”游迅的声音带着迟疑,“那边是禁区吧。”

  僮人的地盘,是一块禁区,这个认知几乎是公认的。皖州西北,是一大片莽莽丛林,据说布满了藤蔓,僮人祖祖辈辈居住其间,他们像猴子一样在藤蔓上攀援,在平地上行走惯了的中原人,根本没法深入其中。

  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地带,双方一向奉行互不来往的政策,中原人不进丛林打搅僮人,僮人也从来不从密林里出来、和中原人混居。

  就算当年宗恪亲征,在皖州这边也是绕道而行,没去惊动密林里的僮人。

  姜啸之想了想,却道:“我们只是借道,又不会打搅僮人的正常生活。去问问他们,既然他们能在里面生活,也一定知道如何穿越这片森林。”

  部下们认为这个办法可行,请求即刻送进密林。可是很快,回复就来了。

  “僮人土司拒绝我们的要求。”游麟说,“他们禁止我们通过。”

  姜啸之皱着眉头,盯着地图不出声。

  几百年来,僮人都不与外界来往,他们自成一体,虽然年年岁贡,但并不遵从朝廷律法,之前旧齐也曾派兵进剿过好几次,最后无不损兵折将,主要就是因为平原地带的人,无法适应里面藤蔓遍地的环境。这片原始丛林,最深处核心叫连藤谷,几乎没有人能进到那儿,除了僮人自己。

  “先礼后兵。”姜啸之忽然道,“既然客套的不管用,咱们就来硬的。”

  旁边下属均一脸诧异:“侯爷,难道咱们要在这种时候,去攻打连藤谷?”

  “又有何不可?”姜啸之抬起头来,淡淡道,“该给他们一个教训,岁岁纳贡并不能说明什么,拒绝了我们的要求,就是公然反叛!要是这种时候听之任之,岂不是给叛军鼓气?”

  “可是……”丁威表情很为难,“要如何来硬的呢?”

  姜啸之蹲下身,又仔细看了一会儿地图,他这才说:“我记得,那边世界的明朝史料记载,明将领攻打广西瑶族人,起初也是屡战屡败,后来采取了强弓硬弩的方式,最终取得了胜利。”

  游麟心里一动,他也记得这段历史。

  元晟他们,是绝对想不到王师会从皖州丛林里穿过去,僮人土司不让他们通过,这大概也是元晟的拜托,否则,自古不与外界来往的僮人,又何苦为了不伤自己利益的事情,白白得罪朝廷呢?

  既然叛军可以出其不意夺取玉龙关,那么王师也可以出其不意攻下皖州丛林,游麟想,这么一来,一旦取得成功,他们也就不再处于劣势了。

  姜啸之抬起头:“这块地方我们非打下来不可!此地土著不听王法,胆大妄为,我们不能听之任之,像这样次次忍让,久而久之只会增长他们的气焰。我们是北方来的,快马强弓应该更厉害才是,既然连藤谷是核心,那我们就直捣核心,攻其心腹。趁此机会,也可以替陛下扫清这块障碍。”

  姜啸之说得有理有据,部下们一听,也表示认同,于是当晚就制订了作战计划。

  次日,姜啸之命大部队留在丛林外面,他自己做先锋,带了五千先遣队进了深山。

  皖州丛林,是典型的南方热带密林,到处都是参天大树,数不清的藤蔓盘缠在树木之间,有的甚至有碗口粗,密密纠结活像藤桥,远远望去,密林里云烟蒙翳,简直看不清哪里有道路。

  一行人骑着马,艰难前行。

  和来过皖州的姜啸之不同,游迅他们是头一次进来这密林,多少有些不适应。因此姜啸之一路,都仔细叮咛他们,一定要小心,僮人和外面的平原人群不同,各种奇怪的害人把戏很多,怎么多加谨慎都不为过。

  “侯爷,僮人……到底是什么样?”游迅问。到现在他还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本地土著。

  “看过福尔摩斯吧?”姜啸之突然说。

  游迅一愣,他没想到姜啸之会提起不相干的事。

  “里面有一个长篇叫,凶手身边有一个生番名叫童格。”姜啸之回头看了游迅一眼,“还记得那个情节么?”

  “嗯!记得!”游迅点头,“福尔摩斯就是依靠那个生番脚下踩的木榴油,在泰晤士河畔找到了凶手斯莫。”

  “还记得那个小生番会用管子吹毒棘伤人么?”姜啸之说,“僮人也会那个。”

  游迅一抖!

  “和柯南道尔写的那个生番很像,僮人也是身材矮小,善用毒物并且行动灵活。”姜啸之说,“所以,在这密林里行动,千万不能大意――”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停住,然后姜啸之冲着身后的部下们,做了个凌厉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