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油灯下,元晟踱了两步,他停住脚,又看了一眼蹲在角落里,耷拉着脑袋的靳重光。
“二哥真的看见姜啸之受伤了?”他问。
靳重光缓慢地点了点头。
“本来他的能耐,不在我之下,但是当时,好像是为了什么分神。”靳重光慢慢地说,“我的刀又收不住势,结果就把他伤了……”
靳重义在一旁,一脸烦恼地看着弟弟:“战场上受伤,这不是很自然的事么?谁也没法保证全身而退吧?”
“不是呀,大哥。”靳重光抬起头来,苦恼地望着兄长,“我觉得……觉得,我那一刀,伤他伤得很重啊!刀刃抽出来,半截都是血!”
靳重义叹了口气:“有盔甲在,真的会伤得那么重么?”
“可我看见他险些跌下马去的。”靳重光反驳道,“要不是身后部下扶住他,他就摔下去了!”
“摔下去就摔下去!”靳重义沉不住气了,他吼了弟弟一句,“你怎么娘们唧唧的!沙场上,哪还有客套可言!”
“可是大哥……”靳重光抬起两只惶恐的眼睛,“他和尚书大人,长得好像!”
靳重义不出声了。
他们兄弟在年少时,都曾见过靳仲安,也曾和他身边的长子、次子相处过几年时光,唯有靳仲安的小儿子,因为年龄太幼,一直呆在家里,所以他们始终未曾谋面。
“……是我失手伤了他。”靳重光喃喃道,“到现在,我也不记得那一刀是否伤在了要害。”
靳重义看弟弟这样子,怒火不打一处来。
“他是狄虏!”他不由大吼,“傻小子!你怎么对一个狄虏上心了?!”
“可他也是尚书大人的亲骨肉啊。”靳重光胆怯地看了哥哥一眼。又望向旁边的元晟,“尚书大人全家都被斩了,如今,只剩了这一丝血脉尚存。如果再因为我,连这仅有的一丝血脉都保不住,九泉之下的尚书大人,会怎么想?”
这话,把本在怒气头上的靳重义也说愣了。
“可他不承认自己是齐人了。”他勉强道,“二弟,你别忘了。他可是带着狄虏,来剿灭咱们的人。”
靳重光被哥哥说得垂下了头,半晌,他才低声道:“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可我知道尚书大人会怎么想――大哥,如果是你的亲骨肉,最后被孤零零留在这世上,难道你会忍心看着别人要了他的命,还为此叫好么?”
这下。靳重义再没法反驳了。
一直沉默着的元晟,此时终于开口:“姜啸之的情形到底如何,我派人过去打探一下就能知道了,二哥的担心我能明白,咱们先弄清楚状况再说吧。”
元晟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派了最精明的密探。进入了延朝军队的大营里。不久,他们传回了消息,情形看来真的很不妙。
“姜啸之受的伤果真不轻。”密探说,“据说流了很多血。两个军医用毛巾堵都堵不住。”
元晟吃惊道:“何至于?!”
密探又道:“而且看样子,一直都没清醒过来。小的能看见主帐外,晒着很多染血的绷带。有的上面不止是血迹,还有化脓的迹象。”
靳氏兄弟的脸色也变了。
那密探还说,狄虏军营里气氛很压抑,姜啸之的几个部下都很着急,夜夜轮流守在军帐之外,除了军医,连送饮食的小卒都不许进去。
“小的看见,那个游迅,眼睛都红了,恐怕姜啸之的伤势真的很重。”密探说。
接下来,打探的消息更令他们不安了:原来姜啸之在皖州丛林里,就中了一枚毒箭,当时用药解了毒,险险保住了一条命,在这种情况下本不适合再上战场,但是姜啸之不肯听从部下劝阻,一定要出征,结果雪上加霜,又被靳重光所伤……
“王爷,看样子并不是靳二爷砍这一刀的问题,他的身体早就虚弱了,恐怕丛林里中的毒一直就没有彻底根除,所以如今刀口才会溃烂不愈。”
靳重义紧皱双眉不语,靳重光则一脸惨白,嘴唇发抖。
问题胶着了,元晟想。
如果是别的什么狄虏将领,此刻身染沉疴,对他们而言完全是一次大好的攻击机会,他们可以趁着对方群龙无首,发起猛攻,在心理上更深的摧毁对手。
可是现在,在心理上被摧毁的成了他们自己:因为父亲的谆谆教导,靳氏兄弟一直将死去的靳仲安作为精神导师,他们也曾立下誓言,此生要向尚书大人那样,为光复大齐的社稷鞠躬尽瘁,哪怕被蒙上污名,也要奋战到最后一息。
然而他们却没料到,如今,他们竟然亲手把精神导师的骨肉给送进了地狱。
靳重义也就罢了,他是个敌我界限十分分明的人,很快就会迈过去这个坎。然而靳重光所受的打击,却是旁人无法想象的,从此之后,他恐怕会蒙上难以消除的心理阴影。
宗恪这小子,算盘打得还真是够精的。元晟想,此事必须得到解决,否则,他们这十万义军,就会被一个姜啸之给牢牢堵死在这儿。
然后这个时候,靳重光就向元晟提出,他要亲自去一趟狄虏大营。
“为何要亲自去呢?”元晟觉得奇怪,“咱们已经派人进去了。”
“事情是我做的,不探个究竟,我总觉得心里不安。”靳重光道,“而且昨天我弄到了解毒的良药,若能救他一命……”
元晟皱眉:“二哥,此事还未确定,或许,其中有诈呢?”
“或许吧,可是就这么猜也不是个办法。”靳重光道,“而且这种事,该叫谁去呢?那几个一听,都老大的不高兴呢。”
元晟无奈。他也知道,其余几个部下都在撺掇他和靳重义快速行动,趁此机会进攻狄虏,杀他个片甲不留。多数人的认知是和靳重义相同的,他们只当姜啸之是敌人,是狄虏,对靳重光的内疚不以为然,都认为即便是尚书大人的亲骨肉,既然认贼作父,那就不用可惜他。
这种情况下。谁又会愿意冒险深入大营,去给一个仇人送解药?
靳重光有这样的想法,一是因为他天生的性格,二来,毕竟重伤姜啸之的就是他自己。
只听他继续道:“而且我坐在这儿,什么都干不了,我觉得难受。”
元晟想了想:“这事儿,大哥知道么?”
靳重光苦笑道:“他今早上和我吵了一大场。骂我脑子糊涂了,他不理我了,说随我的便。”
元晟也苦笑起来。
“既然二哥执意要前往,那我也不做阻拦了。”他说,“只是万事需得小心。”
靳重光点头道:“这个自然。”
是夜,靳重光带了几个心腹。换了夜行衣,趁着夜色,无声无息潜入狄人大营。
营中十分安静,没有任何异样。几个巡夜的士兵走来走去,今夜无月。只有很暗淡的星光。靳重光他们躲开巡夜士兵,按照之前探子送回来的营中地图。往中军帐去。
还没到近前,靳重光就停下脚步。
中军帐内,黑沉沉的,没有燃灯。门口有两个小兵逡巡来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晒在外面的那一排绷带。
夜风里,绷带散发出血腥腐臭的气息,十分难闻。这恶臭窜进靳重光的鼻子里,让他心里不由一寒!
原来姜啸之的伤势已经这么重了么?!难道他的伤口近乎腐烂了?
想到这儿,靳重光更加心慌,他冲着身边的人做了个手势,一行人悄无声息冲上去,将那两个士兵无声打晕,放倒在地上。
没了看守,靳重光放下心来,他悄悄掀开军帐,钻了进去。
里面依旧是黑压压的,一盏灯都没有。靳重光忽然觉得奇怪,既然有重病人在内,怎么一盏灯都不燃起来呢?
他的脑子打了个激灵!
不对头!
然而为时已晚,他这想法刚一窜出来,顷刻间,军帐之内灯火通明!
糟糕!中计了!
靳重光在心里惨叫,他听见了一大批靴子踏步的声音,一秒之内,无数狄虏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手中雪亮的刀剑,全都对准了他们仨!
就在这时候,靳重光的目光,落在了对面的桌案旁。
在那儿,全身甲胄的姜啸之,正静静端坐于案前,目光冷冷望着他。
一见此情此景,靳重光顿时明白了,一时间,懊恼加上气愤,同时涌上他的心头!
“原来你没有受伤……”他恨恨道。
姜啸之嗤的冷笑了一声:“很失望,是不是?”
他不再看靳重光,却吩咐手下人:“统统搜查,看看今晚到底来了多少劫营的!”
饶是被刀剑指着喉咙,靳重光一听他这话,仍旧不由苦笑起来。
“你笑什么?”姜啸之瞪着他。
“我笑自己自作多情,我笑侯爷自以为是。”靳重光冷冷道,“您不用搜查了,没有旁人,只有这三个。”
姜啸之一怔,叛军来劫营,只派了三个人?!
就算只是来刺杀他,也没可能这么放心大胆吧?
果然,不多时搜查的兵卒进帐来报,的确没有旁人了。
“你们三个进来大营里,到底想干什么?”姜啸之皱眉,盯着靳重光。
而后者只是冷笑不语,那笑容里有讽刺也有怜悯,却不知是给姜啸之的,还是给自己的。
看他这样,姜啸之也清楚,一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挥了挥手,命手下人把这三个人绑了,暂且关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