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清在办公室喝茶,张进宝满脸不高兴地进来:“先生,走了二十一个人。”
“我以为会走二十九个人呢。比我想的还要好呢。”图清抬头见张进宝难受的样子,微笑着安慰他:“不要难过,不管什么事儿,开头总是会很难的。”
她对开办学校的困难早有预料,对那些老秀才的离开也不以为然,这些人满脑子学而优则仕的思想,一下子哪能就改变过来。
张进宝打断了她刚才正在编写教材的思绪,她也累了,就停下手来,抬头朝外看,那个年龄最大的老秀才在外面转悠。
图清轻声给张进宝说:“把他叫进来,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图清猜想,他肯定是来辞学的,这个老秀才,表现挺好,对那些机器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可惜年龄太大了。
老头拘谨得狠,红着脸啰嗦了半天,才说出目的,原来是想让儿子过来顶他的位置。他最初过来,是看上了这里免费的餐饭,没想到这些机器倒是很令他感兴趣,可惜,他现在的记性,已经不能和年轻人相比,那些大铁块,他搬起来也很费劲儿。儿子年轻,一是饭量大,过来更划算,二是,如果真能学会做‘鬼推磨’,也好过在家东一下西一下到处奔波了。都是因为他的迂腐,儿子不得不早早开始干活养家,这次如果能给儿子创造一个机会,老太婆唠叨他的时间,也会减少一些。
“你儿子认字吗?”
“认识,认识,我儿子也在私塾读过几年书的,就是没有进学。”
“可以,不过,你儿子如果是那种坐不下来,没心思学习的人,可别怪我不客气。”
“不是不是,我儿子又聪明又乖的。”老秀才急忙表白,图清答应了他的请求,让他心里非常高兴,他拱手对图清行礼,然后高高兴兴地走了。
图清问张进宝:“有没人不回家?”
“秦诗怀大概不回吧,我没看见他出去。”
“你去叫他过来。”
秦诗怀正在宿舍为难呢,他是个孤儿,小时候给富家公子当书童得到的读书机会,那公子十来岁得伤寒死了,主家觉得他不详,就把他赶出来了。从小没做过别的,他从族叔那里借了点钱,硬着头皮去参加县学考试,竟然通过了,族叔看到希望,省吃俭用又供了他三年,他也没能考出个廪生来。婶婶不愿意了,整天在家指桑骂槐地敲打他,他只好到处寻找书馆,希望靠教书养活自己。
京城里,参加科考没中的举子,好些会留下再考的,那些人一茬一茬地留下来,让教书这个行业竞争非常惨烈,他也只教了一年书,就被辞了出来。
来到长清学校,让他心情大好,不仅仅是解决了吃饭问题,他对那些机器,也非常着迷,急不可待地想要开始学习,如果不是王基保他们捣乱,这个月,也应该学不少东西了,他有点责怪王基保。放假,他不想回家,婶婶看他拿回钱去,肯定能给点好脸色,但后面没有钱了,还不知道怎样的聒噪、羞辱他,他想等学习完成,自己有能力养活自己,再回去,报答叔叔。
他心疼地摸着刚发的铜钱,舍不得在这几天花掉,心里暗暗打算,没人的时候,去请求先生安排他继续到工厂干活,只要管饭就行。
“秦诗怀,先生叫你呢。”张进宝笑嘻嘻过来找他,他俩年龄差不多,也能说到一起,张进宝私下经常来找他。
“先生找我,有事吗?”秦诗怀惊讶地问。
“我不知道,没说。走吧,到那儿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秦诗怀过来了,他尽管穿着长衫,洗得也干净,但满身的补丁歪七扭八,还是让人觉得不清爽。
“这几天,学校没人,灶房就放假了,你要是不回家,到我的府上如何?”
图清的话,让秦诗怀有些难堪,他不由得脸色发红。图清意识到她说话流露出了过多的怜悯,伤了秦诗怀的自尊。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有些资料需要誊写,准备拿去刻板印刷,给大家做教材。可是我自己没时间,想要你帮忙,不知道你肯不肯?”
秦诗怀有点狐疑地看了一眼张进宝。
“进宝要帮忙绘图,那书里需要很多插图。”
秦诗怀脸色立刻愉快起来,他双手一揖:“但凭先生驱使。”刚才的烦恼顿时烟消云散,他郎俊的脸上,全是开心的笑容
图清和小雅原来住的房子,已经空出来了,管家图净就安排秦诗怀和张进宝来住,图清把手稿交给他们,张进宝负责绘图,秦诗怀誊写,第二天早上图清到外院时,他们都开始了。
“过来吃早饭了。”图清给两人说。
张进宝以前没来过鸿运园,图清就带他们一起去吃饭。
“昨天晚上我们就在这里吃的。”张进宝看图清准备和他们一起吃饭,顿时神情紧张,图清依然男装,头发在脑后梳了个大辫子,秦诗怀奇怪图清怎么不剃头,没想到她是女的。
“你们在誊写和绘图过程中,对那些内容就有了初步的熟悉,如果有什么疑问,可以随时问我。刚才我去的时候,带了两个包袱,你们各一个。那是大爷的几件旧衣服,算是你们给我誊写的工钱。可以不?如果你们不愿意,我可以给你们现钱,暂定为每天二十文。”
“可以,可以。”张进宝忙不迭得点头,秦诗怀没说话,他只要不说不,图清就当他同意了。
“晚上,到灶房提点热水,你们房子有浴缸的,好好洗个澡,换了衣服。脏衣服有老妈子给你们洗,你们抓紧时间帮我抄写,好吗?”
“好的,好的。”
“那我走了,你们吃饭吧。”
晚上,张进宝打开包袱,里面是两身六七成新的长衫,两身新的亵衣亵裤,他不由感慨到:“先生真是细心。她肯定是看我穿短装,和你们在一起不自在,想让我换长衫,却不好意思说。”
秦诗怀看着自己那个包袱,和张进宝一样,也是两件长衫,两身亵衣,他比张进宝个子矮,也瘦,这衣服,也小一些,并且颜色鲜艳,好像是少年人穿的。不过,有这么好的衣服穿,他还是很高兴。
图清再看到秦诗怀时,小伙子已是精神焕发,显得非常潇洒英俊。
初四那天开课,张进宝在离学校还挺远的地方迎接她:“先生,走了的二十一个人,回来了十三个,就连王基保都回来了。”张进宝和秦诗怀初三晚上就过来住了,他急不可待地要把好消息告诉图清。
“哦?”图清把轿车帘子掀开,看着张进宝,她很意外,“那你有没听说,他们为什么会回来。”
“有几个家境超难过的,回到家受不了父母妻儿的苦苦哀求,四百文钱可以让他一家好好过两个月的,他们的家人,简直把你当菩萨一样看了。再说,他不在家里吃饭,可以省下一个人口粮,反正他在家,也是多个嘴,什么也做不来的。
还有几个,是给邻居吹嘘见过鬼推磨,还说自己要是愿意学的话,将来也会造那个,邻居没一个相信的。见邻居的眼里,他们和废物没多大区别,这些人的自尊受不了,他们平时自命清高,把邻居的嘲笑不当回事,总幻想有朝一日中了好扬眉吐气。中举是他们做梦,但学会‘鬼推磨’却是实实在在的。他们为了挣个面子,给逼着回来了。”张进宝声音里都透出高兴来,他一边跟着马车走,一边给图清说。
“先生,有三个和那老秀才一样,过来的是儿子。那个老秀才,儿子孙子一起来了,孙子才十二岁。”他帮车夫把凳子放好,让图清踩着下车。
学校门口站着几个陌生人,有个孩子由大人领着,胆怯地站在那儿,张进宝从车夫手里,接过灯笼,照出孩子涨得通红的小脸:“我想读书,先生你就收下我吧。”他大声地对图清说。
“我这书念好了,大概也不能当官,你也愿意吗?”这孩子渴望地眼神,深深打动了图清,她温和地询问到。
“愿意,我爷爷说,可以学会造鬼推磨,我就想来了。”
“造鬼推磨很辛苦的,又累又脏。”
“我不怕。先生,你收下我吧。”
图清喜欢这个勇敢勤劳的孩子,她微笑着对孩子说:“这么好的孩子,我怎么能拒绝呢?给我说,你叫什么?”
“我叫仝朔望。”小脸上希望的光芒,似乎都能照亮这黎明时的朦胧,他的父亲,反倒是没有他这么爽朗,站在后面,红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爷爷本来是叫父亲来的,父亲还得干活呢,我就想来了。”他是那个老秀才的孙子。
“那,你想不想学呢?”老秀才对机器的很感兴趣的样子,让图清忍不住问他儿子。
“家里还要靠我呢。”他讷讷地说。
“你家还有谁?”
“父亲、母亲、一个妹妹没嫁,还有望儿他妈和他两个弟妹。”
“我工厂还需要个管库房的,就是指挥工人把入库的东西码好,出入东西记账,只要认字,做事认真就可以了。你回去问你父亲,愿意出来做事不?他要肯做事,你家人吃饭就不成问题,你也过来读书吧。”
“真的?”木讷的神情立刻换上一副激动的表情,那张脸,看上去立刻生动起来。
图清肯定地点头:“不过,你只能读几个月,到时我会安排去工厂做事,不知道你愿意不?”
“我愿意。我平时在家,也就靠给人打打短工。如果能学点手艺,那当然好。”
“你父亲——”
“我父亲会去的,他回去不停地说机器很神奇,如果去那里做事,他肯定愿意。他以前什么都不肯做,这次回去,好像换个人。”
“你家远不?多长时间能走回去?”
“不远,一上午就能到家了。”
“那我,等到天黑,你们不来,那位置我就不留了。”
“行!”这个中年汉子,非常激动,他冲动地跪下,对图清磕了个头,起身快步走了。
昨天凤熠才写了个纸条问图净要人,图净自言自语地说他手边暂时没人,图清听见了,她当时就留意这个了。
图清嘱咐张进宝:“你去府里,给管家说,那个库管的职位,给我留下。”
今年,雍亲王把给西部做军装的价格压下来了,一般人承做,就几乎没有了利润,现在,这些就成了图家的独门生意,没人和她竞争。工厂在扩大生产,凤熠不停地招工。
那几个想顶替父亲的人,图清也是毫不犹豫地收下。
还没开始上课,办公室外,又来了好几个人求见图清,他们见图清收学生似乎不严格,就大着胆子问图清是不是可以收下他的亲戚,结果,初四就没上课,好多人都回去叫人去了。几天后,图清的学校里,居然有了五十几个学生,图清给他们说好,后来的人,短训一段时间,就去她的工厂里,那里现在人手很缺乏。
图清决定暂时先开工厂制度管理、机械制图和金属材料课。图清早就准备好了课本,她没给学生分班,就这么上大课,但这些学生,学习上还是非常用功的,课堂上鸦雀无声,遗憾的就是他们脑筋一时转不过来,上课进度有点慢。
没有那么多的铅笔和纸张,制图课作业,都是在石板上做的。刚开始图清讲授制图,张进宝负责课下辅导和批改作业,图清发现他辅导时讲解非常有条理,表达能力也很强,就干脆把制图课让他带了,她又接受张进宝的推荐,把魏小雨手下的林健生叫来当辅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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