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墨飞雪 第五章 凝武大会
作者:蓝夜未央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红日高悬,碧空清澄,没有一丝云翳。临近西天门的演武场上旌旗招展,迎风猎猎作响。平常此处偏僻幽静,少有人烟,乃是神界将士的练兵场地之一。每逢召开凝武大会,便临时作为比试会场。

  演武场极为开阔,分设十座高台。由于初试者众,最初三天的对决分别于十座高台上同时进行,其中最东侧的一座作为主赛台。神帝、西王母等天庭显贵皆在此处观战。

  凝武大会如期而至。

  不出飞凌所料,只经几仗,天雪即已失去兴趣,抱怨道:“那些家伙法力低微也就罢了,偏还趾高气扬的,当真不知羞耻。”其桀骜不驯的性子终是不改,言辞锋利处,有时神帝亦会退让三分。除去飞凌、秋曼等与她颇为交好的同僚,其他天官如非必要,极少和她打交道。

  这些年来,神帝对天雪极为厚待,有时甚至像是那种长辈对待晚辈的宠溺。飞凌当初对神帝动机的怀疑不由渐渐消弱,也许真的只是赏识其才。其实对于这位神界最高统治者,他始终是敬重尽忠的,唯一抵触便是与墨释相交。

  初试三日很快度过,天雪轻而易举的顺利晋级。本届大会至此为止,情形与往届并无不同。依然是神界与西方佛界的参试者占优,次之为四海龙族,再次仙界,其中天仙的情况略强于地仙,来自人间的修真者纷纷败北落选。

  飞凌忖道:“此次仍无惊才绝艳的人物横空出世,果然是可遇不可求呵。佛界的几位高僧虽然修为深湛,恐怕均非天雪的对手。若无意外,她应可夺魁。最近万年的数次会武,功法超绝的与会者已是凤毛麟角,长此以往,只怕逐渐沦为热衷功名者的空洞舞台。不知是奇才罕见,还是他们心高气傲,根本不屑现身呢?依天雪的性子,也就是初次参与,图个新鲜罢了。”

  大会第五日。天庭神武将军天雪对阵西方佛界十八罗汉之一空胤。

  飞凌介绍道:“这位大师是空誉罗汉的师弟,曾于西昆仑绝顶开坛七日,宣讲大乘佛法,博大精深,确是有道高僧。”

  “哼!今天是比武,又不是比念经。”

  “你有所不知。”飞凌耐心解释,“他们释家弟子,若佛法高深,降妖伏魔的法术能力亦会大幅提升,不可小觑。”

  天雪横他一眼,不屑道:“难道我是妖魔鬼怪么?”

  “呃……”飞凌噎住。

  开战的钟声轰鸣敲响,悠扬不绝。比试者分别从南北两侧走至场内。

  天雪抱拳道:“大师请。”

  “阿弥陀佛。天雪施主,请。”空胤罗汉合掌回礼。他身材瘦削,慈眉善目,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灰色僧袍,朴素中显出端严之气。

  天雪再不多话,双手一挥。“天阳真空.炼火。”两股强烈的火气凭空聚拢,如锋锐双枪般破空而来,急速刺向空胤。此招发出,比之两千年前的功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空胤面色微凝,立时发现这位天庭最年轻的神武将军果真法力精绝。他低念佛号,双掌翻起,手心现出佛门真言,散发两道金光。

  一道围绕着空胤飞快盘旋,形成护防气壁,瞬时挡住了那记凌厉攻势,他的身子却是微微一晃。另一束金光幻化为巨大的木鱼,悬浮空中。木鱼中心处射出强光,击向天雪,伴随着传来阵阵梵文唱颂声。听之只觉心神动荡,意念难凝。

  天雪右掌虚空划动。“天地隐.护神。”四周霎时凝结淡淡氤氲之气,不消不散。若有若无的梵唱声缭绕飘忽,却再难影响她的定力。紧接着又是一声低喝:“天阳真空.炽焰。”火系第二重法术一经施出,顿时汇集更为霸道猛烈的气劲冲向空胤。

  观战主台上,西天佛祖大日如来赞道:“天雪神将当真名不虚传,以阴体之身竟可集结如此阳刚之力。”

  神帝颔首,捻须道:“她的阴寒法力亦是修炼的炉火纯青,依朕之见,空胤大师恐怕不敌。”

  西王母闻言笑道:“这场比试才刚开始呢。”

  如来微微一笑:“陛下所言无虚。此刻她的功法尚未完全展现。”

  说话间,场内两人的斗法越见激烈。数日以来,天雪首次遇到强劲对手,极是兴奋,再次捏决施法。“阴阳劲.龙吟。”空中幻化出两条奔腾夭矫的神龙,一喷烈火一吐寒冰,同时逼向对方。

  这边厢空胤已是愈战愈惊,天雪的功力固然深厚,然其所施的招式居然隐约现出魔煞气息。空胤乃佛门高僧,多年来诛邪卫道,精研佛法,对魔气的感应远比常人敏感。

  神族法术万千,纵有略显妖异诡奇之术,但绝无此种气息。他杂念一起,法力难免不够凝纯,竟被火龙冲开护印,一股焦烈腥臭的杀气猛然向胸口袭来。

  空胤处变不惊,抬眼只见火龙双目赤红,蕴含无尽煞气,心中一动,双掌再次翻起,左掌心内的佛家真言竟然弹射而出,正中火龙眉心,透骨而入。火龙连声痛吼,红烟四散,转眼化为无形。而空胤也被冲的后退数步。

  天雪玉容微变,阴阳劲乃是她近年创化的得意法术,比之天阳真空、冰雪星尘等更为强劲。空胤对抗天阳真空之力尚不能完全化解,为何却可瞬间灭化神龙?她不及深思,稳定心神,喝道:“再接这招,阴阳劲.化魔。”

  苍穹忽转黯淡,乌云迅速聚拢,层层翻涌,乍起数道惊雷。一个手持巨斧的狰狞厉神骤然显像空中,豪威凛凛。众神惊叹不已,这等凝化人形灵物助攻之术,已属神界最高层级的法术类别之一,诸多神族终其一生亦难企及。

  空胤罗汉神色平静,似已成竹在胸。但见他双腿盘坐,凌空而起,三昧常静不动,般若覆右膝,手指微曲下垂,结触地印。口唇翕动,低声念咒,头顶缓缓现出一圈金色光环,逾显宝相庄严之态。漫天云空中梵音大作,净气涤尘,仿佛千万名僧人齐声颂经礼佛。

  众仙神不明其所以然,或感好笑,或觉惊奇,心道:“值此紧急当口儿,他不想着如何反击,怎么莫名其妙的念起经来?”

  四海龙族的狻猊笑道:“这傻和尚想是骇呆了,唧唧歪歪的要为自己超度么?”他乃是东海龙王的八世子,多年前曾于东海旒桔岛上肆虐滥杀无辜凡人。恰逢西天佛界的净坛尊者侍真途径该地,将其狠狠教训了一番。若非侍真大师心慈留情,他早已魂归地府。

  狻猊心胸狭隘,不思己过,反而因此恨上了整个佛界。无奈龙族的势力远远不及佛界,他除了暗中切齿咒骂,亦无别的门路可走。此时眼见空胤处于劣势,不由幸灾乐祸的出言讥讽。对这种无德小人而言,即使能占个口头便宜也是好的。

  东海九世子椒图目不转睛的盯着天雪,喃喃低语道:“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败给如此绝色佳人,换作是我,简直求之不得!”

  这两位一仗势欺人一好色贪欢,恶名远扬,是龙族中最不成器的纨绔子弟。然而其祖父东海龙王敖泂于帝喾时代即已受封龙神,后由其父敖广世袭。百万年来在人间呼风唤雨,雄霸东海,手下兵多将广。仙神们看在敖广的情面上,也不与他俩计较。何况凡间多是低等小仙,岂敢轻易得罪四海龙族。

  狻猊、椒图虽荒唐无道,终究懂得进退好歹,心知现今身处天上界,一个不小心便会触犯大人物,轻声说笑了几句,随即住口不语。

  当是时,空胤猛然圆睁双目,手结印契,再现摧伏诸魔印,喝道:“咄!孽障伏法!”

  瞬息之间,木鱼化作无数枚真言印记飞射而出,纷纷穿透巨神的躯体击向天雪。只听一声闷哼,天雪踉跄后退,嘴角缓缓渗出一缕血丝。

  飞凌脸上变色,以他的身手经验,开战之初即看出空胤罗汉功力虽高,却绝非天雪的对手。方才空胤的最后一式已非法术,而是佛门降魔辟邪的印契术,决计难抵阴阳劲,为何竟是天雪败退?众神亦是莫名惊诧,神将分明占尽上风,岂料战况突然急转而下。

  空胤面现惋惜了然之色,正待开口休战,天雪已直起身来,发髻散落,仰天长啸,身上的铠甲破裂而碎。她旋即飞升至半空中,作势施法。

  大日如来双目微阖,不再关注场内的比斗情形,轻声道:“怎地忽然间戾气大作?”

  天雪暴喝道:“阴阳劲.天灭。”

  霎时天昏地暗,风起云涌,无数股气流从四周汇聚而来,疾速旋转纠结,仿佛天空骤然破裂,星汉银河倾泻如注,形成巨大旋涡之势涌向空胤。

  空胤急急再施佛术,却已避无可避,当即被强大无匹的气劲击飞出去。天雪招数未止,纵声狂笑道:“待本将送你早登极乐!”双掌集结真气,全力施出。

  观战席上尽皆失色。神帝起身呼道:“雪儿住手!”挥出神界至宝天琅镜挡于空胤身前。镜体迅速扩大,银光流舞烁闪,宛如水晶冰盾。

  说时迟那时快,天雪的法术神力遽然撞上天琅镜,一声轰天暴响,神镜宝盾蓦然现出数十道裂纹,但终是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一时之间,天地寂静。

  天雪回落地上,双眸中难掩嗜血残酷之意,神情却是茫然呆滞。神帝黯然喟叹,举手施法。天雪忽觉一阵眩晕,缓缓倒了下去。

  凝武大会自创设以来,恶战无数,然而皆算文斗,似这般惊天动地的以命相搏,实属首次。众仙家战栗不安,难以想象天雪贵为神武将军,竟有如此暴虐之态。诸神各怀心事,默然不语,全场鸦雀无声。

  大日如来低声道:“天劫现世,命数注定,未料托生于神界,福祸难揆。如需老衲处,敬请直言。陛下且多保重。”言毕径自去了。侍立于他身后的两名罗汉合掌行礼,下场扶起空胤,追随释尊而去。

  神帝神色凝重,语气却甚是平静:“飞凌爱卿,先送天雪将军去元极神木疗伤。比武酣畅之际,难免失了分寸,后面比试当心便是。”

  观战席主座上只有神帝、西王母与如来佛祖。其他神仙相距甚远,并未听到如来所言,此刻听神帝如此解释,虽然将信将疑,总算松了口气。

  飞凌抱起天雪,直奔元极神木。

  沄惜见天雪昏迷不醒,嘴角隐有血痕,震惊道:“谁将她伤成这个样子?”

  “她的伤势不重,昏迷是陛下施法所为,应无大碍。”

  沄惜仔细查看天雪的伤处,点头道:“还好,并未伤及内脏,用些玉蟾霜和宁神丹即可。莫非发生意外了?”

  飞凌缓缓摇头:“此事极为怪异,肯定有甚么不对的地方,但究竟是甚么不对,我也说不上来。”

  沄惜见他神情肃然,不再多加追问,含笑道:“等你想清楚,再告诉我不迟。”

  飞凌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意。两人对视良久,俱都有些痴了。忽听背后传来轻轻的咳嗽声,却是秋曼过来探视。

  沄惜顿觉羞赧,忙道:“我去药堂取些玉蟾霜。”匆匆走出玉花坊。

  飞凌嗫嚅道:“唔,你是来看天雪的罢?”

  “难不成是来看某神眉目传情的吗?”秋曼嘻笑着反问。

  飞凌脸上涨红,讷讷不语。

  秋曼面色一整:“不开玩笑了,天雪的伤要紧么?”

  “无碍,只是轻伤。”

  “你认为适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许就如陛下所说,一时失控罢。”

  “绝非如此简单。”

  飞凌静默。

  秋曼沉思道:“你我和天雪相识已久,她虽好战,素来极有分寸,怎会忽生杀戮之心?另外空胤大师的最后一式明明已非法术,怎能击的她受伤吐血?”

  飞凌一震,秋曼正说中他的心底疑问,忍不住问道:“你认为究竟是甚么缘故?”

  “我说不好,只觉有可怕之事,却难以尽述。方才天雪的最后一招,力量之强悍远超平日,然而煞气极重,宛如……宛如恶灵附体。”

  天雪突然一声尖叫,猛然坐起身来,把飞凌秋曼吓了一跳。

  秋曼连忙走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别怕,我是秋曼。你好些了么?”

  天雪目光茫然,慢慢回过神来:“我又做恶梦了。”

  飞凌怔道:“梦到甚么?”

  “梦见好多血,好多恶鬼,梦见我发疯似的想要杀人,幸亏被挡住了。然后我就醒了。好可怕,就像几千年前的那些梦一样。”

  飞凌神色微变:“当年你做过同样的梦么?”

  “嗯,只是那时梦见的是要杀我的兄弟,这次却好像是个和尚。”

  飞凌与秋曼相互对视,均是心中一沉。

  “那次你是怎么醒过来的?”

  天雪摇头道:“我不记得了,反正醒来后便见到了陛下。”

  “你确定那是梦吗?”飞凌追问。

  “我独自在万仙洞修炼,岂会有兄弟,当然是梦境。”

  飞凌继续问道:“你不是说梦见过父母家人吗?”

  天雪面露怅惘:“是,真实的似乎不是梦……咦?我怎么在元极神木?我记得不久前还在和空胤比武啊。”

  秋曼试探着问道:“你还能记起方才的情形?”

  “好像比试中途,我忽然好倦好倦,然后就开始做梦了。啊!”天雪再次惊叫,“空胤罗汉,罗汉……和尚……”玉容霎时惨白,颤声道,“难道那些梦都是真的?”

  秋曼攥紧她的手,勉强笑道:“别担心,空胤大师平安无事,你不慎中了他的佛门静法,是以昏睡。”

  天雪吁了口气,渐渐镇静下来。

  秋曼向飞凌使个眼色,微笑道:“天雪你好好休息罢,这里有沄惜照应着,我们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

  离开元极神木,两神俱是心事重重。

  良久,秋曼忽道:“你可记得陛下起身阻挡时所说的言语?”

  飞凌回想道:“是要天雪住手罢。”

  “你可听到他唤‘雪儿’?”

  “我当时只顾着天雪,未注意陛下那边。”

  “陛下如此熟稔的称呼一个臣属。”秋曼沉思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飞凌愕然:“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些古怪……”

  “最惶急的时刻往往不经思索,所以此时的话语往往是最真实的。”

  “不过这也不能表明甚么啊。”

  秋曼半晌不语,谨慎的措辞:“至少表明陛下与天雪的关系很密切,恐怕不止是君臣关系。”

  飞凌反驳道:“你我与天雪业已相识数千年,她的性子孤傲而不失慧黠,绝非善于掩饰的阴沉狡诈之徒。”

  “不是这个意思,天雪自己恐怕完全不知。”秋曼解释道,“她描述的那些梦,想来都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我猜测她是被施加了某种摄魂的术法,丧失过往记忆,但因本身法力强大或是意念太深,并未彻底遗忘,偶尔会想起曾经历经的片段,却恍惚以为全是梦境。只是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着甚么意图,我们却毫无头绪。或许只有陛下和施法者了解真相,也可能陛下便是施法者。”

  飞凌浑身冰冷,望向天边愣怔许久,终于缓缓说道:“无论怎样,天雪总是我们的朋友。其他如何,并不真正重要。且静观其变罢。”

  秋曼沉默片刻,展颜笑道:“不错,我们是朋友,这已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