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墨飞雪 第二十九章 韵陵夜雨
作者:蓝夜未央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夜,初春的夜,雨丝斜飞,细密如薄愁。

  北方的三月,春寒料峭,尚有浓浓凉意。夜色深沉,繁华的韵陵城似亦陷入沉睡,现出孤寂萧索的浅淡痕迹,全无白日的喧嚣。城里安分守己的人们早已进入梦乡,彻夜灯火的酒肆青楼,在潇潇夜雨中,也清冷了几分。

  一条泥泞幽僻的窄巷里,居然还有一盏昏灯未灭。狭小的店铺,几张方桌,数条长凳,如豆的微弱烛光映照下,愈发显得残破陈旧。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佝偻着身子,迟缓的擦拭着桌椅,小心而仔细,仿佛抚摸着至为珍稀的宝物。这爿小店是他和孙子莱福的全部家当,每件物事于他而言,无不重逾珍宝。

  油渍渍的柜台后面,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以臂作枕,睡梦正沉。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混浊的双目中露出疼爱的神色,夹杂着不自觉的怜惜:“唉,这孩子跟着我一个半入土的老头子,当真吃了不少苦。”他不忍叫醒孙儿,自己转身蹒跚着走向店门。夜既深,雨又寒,也该打烊了。

  巷道的深处似乎飘闪出两条人影,老人揉揉眼睛,再看过去,他们已近在面前。老人吃了一惊,忽然看清来客的面貌,不禁咧嘴笑道:“原来是沈公子啊,快请进,请进。”他上了年纪,老眼昏花,全然没注意到这两人雨中行路,衣裳却是干净清爽,一丝湿意也未沾染。

  被称作沈公子的是名年近弱冠的青年男子,浓眉大眼,目光明亮透澈,看起来豪迈直爽,衣着式样简单,质地上乘,并不张扬俗丽。

  若是行家,便会认出这袭看似普通的长衫是神针杨亲手缝制的。他是韵陵城中一等一的制衣大师,其成衣价格金贵,一件长衫的价钱几可抵寻常百姓整年的家用银子。城内豪门显贵、武林名侠莫不以身着神针杨亲制的衣衫为荣。只是他的成衣大多标记隐秘,穿出来不免有如锦衣夜行。很多浅薄虚荣的公子小姐专门定做时,特意要求神针杨将衣标绣在明显处,借机炫耀。

  这位沈公子乃是高阀望族出身的世家子弟,经过数代的熏陶调教,早已知晓低调的华贵更能显示身份。那一袭青衫款式极简,仅在衣领处有细微标志。一夜乍富的暴发户是很难懂得这些的。

  这样的豪门公子哥儿,为何会在凄凉雨夜出现于如此寒酸的地方?

  只听他微笑道:“方老伯,这么晚打扰你休息了。”顿了顿,又道,“说过多少次,直接叫我宇林便是。”

  “不打扰,不打扰。小福快过来给沈公子倒茶!”老人唤醒孩子,却并未改口。

  半梦半醒的年轻后生嘟囔着起身,满脸的惺忪睡态。

  沈宇林莞尔道:“让莱福继续睡罢,看他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我俩也不喝茶,还是老规矩,先来两坛自酿米酒,要是还有卤味,每样都来一些,嗯,最要紧是……”

  “老汤牛肉面。”方老伯不待他说完,便笑着接过口来。

  “哈哈,正是,不过面条迟些再下锅。我们还要等位朋友,先上酒菜罢。”

  “好嘞。”方老伯答应着,走向后厨,步履比方才轻快不少,仿佛听说有人喜欢他做的面酿的酒,骤然年轻了几岁。

  莱福倚在柜台上,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进门后还未开过口的男子待老人离开前堂,方懒洋洋的说道:“好歹你我也二百年没见了,这深更半夜的,竟然七拐八转的带我来吃牛肉面。嘿,轩辕族的公子果然与众不同。”

  他年约二十五六,一头金发,外形英挺,脸上挂着漫不在乎的淡淡笑容。一身白衣,旧旧的样子。那种白,仿佛深秋冷夜的月光揉碎涤洗后的清净颜色,说不出的慰贴舒服,就像他的笑。

  沈宇林扬眉道:“一般人我还不肯带哩,方老伯的老汤面和自酿米酒可是韵陵双绝,平日多少人骑马坐轿的赶着来哪。”

  “看来我还得多谢沈大公子。”

  “好说好说。”

  两人玩笑了几句。金发男子忽道:“你适才说还有客人,甚么人?”

  “当然是美女。要不你老狼一只,面目可憎,我可没兴致深夜陪你喝酒解闷。”

  “就知道你小子重色轻友。”金发男子嘿然一笑,“当心姑苏水家大小姐听到消息,打断你的腿。”

  沈宇林笑着摇头:“少来打趣我,若寒岂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姑娘!”

  “废话少说,幽冰散与血魂蛊的解药,你到底找到没有?”

  “贵客到,解药到。你放心喝酒罢。”

  “好!我正想看看隔了这么久,你的酒量有多大长进。”

  “定然比你强!对了,那老色仙在风月场女人堆一贯得意,这次怎么把蔓渠仙子和荔山蛇女全都得罪了?况且他那一身功夫,岂会对付不了两个女人?又是为了怜香惜玉,自己捱苦了罢?”

  “他两个月前败于宜苏山上一名隐居修行的白眉老僧,至今伤重未愈,那两名女子凑巧又来找他的麻烦。说来话长,我也懒得细说。”

  沈宇林耸然动容,登时收起嬉笑神态:“何处的和尚这般厉害?竟能重挫谛妄夜?”

  金发男子皱眉道:“那老僧自称惑灭,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他的法力深不可测,亦无邪祟之气。大概是西方佛界下来的遁世高手。”

  “惑灭?”沈宇林默然思索片刻,迟疑道:“莫非是他?”

  “谁?”

  “以谛妄夜的功力,即使与现任赤魔尊交手,也未必会重伤数月难愈。那名老僧若非大日如来,而是西方佛界的其他高僧,唯一可能便是枯禅大师。”

  “枯禅?”金发男子一怔,“也未曾听说。”

  沈宇林回忆道:“我少时曾听家慈品藻六界高手。西天佛界首推大日如来与枯禅僧,不过据说第三次神魔大战结束后不久,枯禅大师便已离开佛界,多年来不知所踪。难道竟是隐于人间?”

  “已过数万年,或许早已寂灭了罢?”

  “也未可知,算了,权当谛妄夜有此一劫。他这些年风云得意,越发桀骜不逊,也该吃些苦头了。伤势不是太要紧罢?”

  “他目前以自身灵力压制赤焱针和血魂蛊的发作,只要短期内找到解药,即无大碍。那老僧的燠火印却是麻烦,需找个冷僻冰寒的去处,静心化解,至少一年。然而天雪封禁之期将满,他偏又急着寻她。”

  “天雪?”沈宇林微微一惊,“那个千年前于异空之井杀戮数千兵众的神将?”

  金发男子点头道:“正是。”

  沈宇林一脸的难以置信:“他与天雪又有甚么瓜葛?听说此女功法高深,出手狠辣,乃是继飞凌之后,天庭首屈一指的绝世神将。难道这老小子连她也敢勾引?况且当年因为赐婚之事,神帝龙颜震怒,早已下令严禁谛妄夜进入神界。他们又是如何结识的?”

  “嗯……”金发男子听对方抛出一连串的问题,顿时犯难。他素来不喜多言,今日见着老友,已是难得说了许多话,此时实在不愿再逐一作出解释,何况有些内情,他本身也不清楚。忽听身后脚步声响,微笑道:“酒来了,且先打住。等你哪天见着谛妄本人,自己打听罢。”

  这家小店的卤味米酒做的虽粗,但味道确属上佳,金发男子大为赞叹。两人推杯换盏,谈笑叙旧,不多时酒坛便见了底。方老伯知趣的又送来两坛。

  一阵清脆的笑声从店外飘来:“哎呀,客人未到,坛酒已空。沈大官人,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语音沙甜娇媚,说不出的诱惑动人。

  莱福迷迷糊糊的抬起头来,突然张大嘴巴瞪视门口,睡意全消。

  一名乌发碧眼的年轻女子走进小店,眉眼含笑,婀娜妖娆,一袭翠绿纱衣,若有若无的香气四处弥漫,外面的萧瑟冷雨仿佛也因着她的存在,沾染上盎然春意。

  女子的眼神婉转轻飘,看到目瞪口呆的莱福,嫣然笑道:“这位小兄弟莫不是见着恶鬼了?嘴巴都骇的合不上了。”

  莱福脸上发烫,慌忙低下头去,讷讷的说不出话,眼见自己的粗布旧衣上满是灰尘油迹,越发自惭形秽。方老伯蓦地见到如此光彩照人神仙也似的美女,也有些发呆。

  沈宇林笑道:“你这不知羞的老妖精,连小孩子也要欺负。”

  绿纱女子横了他一眼,翩然落座,回头招呼道:“君毋姊姊,这边来坐。”

  几人方才注意到门口处尚立着一名黑衣女子,似已与身后的迷茫夜色融为一体。她的年纪比绿衣女略长,宁秀淡雅,散发出幽然清冷之气,令人不敢逼视近身。莱福看了看她,隐约感觉阴森森的浑身发冷,转过头去不敢再瞧。

  绿衣女道:“这位是君毋姊姊,精通巫毒蛊神之术。你的血魂蛊解药就要拜托她哩。”

  沈宇林站起身来,抱拳道:“在下不知还有贵客,此处简陋窄浅,实是唐突佳人,还望君毋姑娘海涵。”

  君毋微笑回礼道:“公子言重了,妾身不敢当。”

  “对君毋姊姊就这般客气,和我就全然不讲礼数。”绿衣女娇嗔道,“人家不依!”目光轻转,瞟了一眼始终沉默的金发男子,忽又转嗔为笑,“你还有客人未给人家介绍呢。”

  沈宇林眨眨眼:“你自己不会问么?”

  绿衣女面现羞涩之意,垂首低声道:“妾身一个娇弱女子,岂可冒昧询问陌生男子的名姓。”

  “鸢碧大人居然也有脸皮薄嫩的时候!”沈宇林以手覆额,故作震惊状,“狼炎,你可真是天大的面子!”

  绿衣女吃了一惊,笑容顿敛,凝视金发男子道:“你叫狼炎?难道是来自海外大荒凶犁土丘的那个狼炎?”

  君毋神色如常,心底却也颇感讶异。

  原来二百多年前,奇妖狍鸮统领妖界,危害人间。他曾经力邀一个千年狼妖加入妖军阵营,却为其所拒。狍鸮恼羞成怒,约战对方于西南雁门山外的百里大泽。岂料未过三百招,便败于狼妖之手。

  此事当时轰传妖界,群妖皆惊,神魔仙鬼四界亦有耳闻。那千年狼妖一战成名,万众瞩目,然其极为低调,神龙见首不见尾。众人只知他来自海外大荒凶犁土丘,名作狼炎,兵器为一杆三刃锋殛枪,其余再无所知。最近数百年来,更是从无讯息。不想在这雨夜小店,竟现其踪。

  金发男子离座起身,淡然点头:“正是在下。两位姑娘,狼炎有礼了。”

  君毋再次回礼。鸢碧一双妙目却只是盯着金发男子,半晌不语。

  狼炎悠悠笑道:“这位小姐莫不是见着恶鬼了?眼睛都骇的转不开了?”

  鸢碧一怔,几人齐齐笑了起来。

  方老伯过来添了碗筷,又摆上数坛酒。

  鸢碧娇笑道:“老伯,快下几碗面。我常听宇林称赞,今夜特意来此品尝呢!”

  方老伯闻言顿时眉开眼笑,连声答应。少年莱福依旧倚在柜台后面,不时偷偷的瞅一眼鸢碧,然后又赶紧移开视线。鸢碧早已觉察,笑吟吟的装作不知。

  沈宇林道:“先说正事,两样解药都妥当了吗?”

  鸢碧从袖袋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笑道:“幽冰散我已带来了。血魂蛊的解法,还要烦请君毋姊姊加以解释。”

  君毋道:“血魂蛊是以自身灵血为引,豢养毒虫。毒虫种类不同,所成蛊毒亦不同。不知狼炎公子的朋友所中的是哪一种?”

  狼炎微怔:“这倒不知,原来此种蛊毒尚有多种分类。”

  “公子可否描述他的中蛊症状?”

  “乏力晕眩,胸口疼痛,午时尤重,两臂和背部有赤色蝴蝶斑。”

  “必是芒草棠虫所化的血魂蛊,并不难解。”君毋面现微笑,“我现下回去制药,届时让鸢碧给你送来。”说着站起身来,告辞离去。

  鸢碧叫道:“那就有劳姊姊了。”

  君毋的声音远远传来:“无须客气,药成时自会找你。”

  沈宇林悄声问道:“她好像是出自鬼界?”

  “确是鬼族,不过如今同我一样,归属魔界。”鸢碧语声忽而一顿,看向狼炎道,“炎公子可有兴趣来投魔界?以公子的声名法力,必可得享高位。妾身久仰公子大名,今日得见,真是荣幸。”

  狼炎漠然摇头:“姑娘谬赞。在下生性散漫,四方游荡,实是无意于功名利禄。多谢美意,在下心领了。”

  鸢碧没想到他竟断然回绝,不禁略感尴尬。

  店门处发出轻声响动,似乎外面又有来客。

  沈宇林解围笑道:“今夜方老伯的生意当真兴隆啊。”

  鸢碧娇俏一笑,转过头去,登时面色微变,倏地站立起来。相比方才莱福的反应,更像是看到恶鬼。

  只见君毋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两名中年男子。一淡黄长衫,一黑衣紧裹。鸢碧眼中满是惊愕之色,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她此时背对着沈宇林与狼炎。他们并未发觉她明显神色有异。

  黄衫人含笑对君毋言道:“多谢姑娘引路,耽误你的正事,还望见谅。”

  君毋淡淡笑道:“举手之劳,先生不必客气,妾身告退。”言毕向众人点头示意,转身离去,再次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沈宇林和狼炎对望一眼,均知来者绝非常人。以君毋鬼族之身、魔界元老会成员之贵,岂会屈尊为凡人引路。

  鸢碧已然恢复镇静,轻笑道:“深夜寒凉,两位先生进来喝杯暖酒罢。”

  黑衣人哈哈一笑:“春夜喜雨,萍水相逢,也是有缘,何不共饮一杯?”

  沈宇林爽朗大笑道:“说的好!欢迎之至,两位请坐。”

  狼炎默然不语,脸上依然挂着懒洋洋的闲适笑意。

  雨滴敲打窗棂,寥落清脆,逐渐转为绵密急遽,仿佛于天地间挂起一道晶莹的雨帘。二更已过,寒意又浓重了几分。

  这两人走进店里,身上亦是全无水气。昏暗的烛光跳跃闪耀着,忽明忽暗,影影绰绰,映的众人脸容阴晴不定,奇特而诡异。

  方老伯直至此时,隐约察觉到今夜店内的客人多少都有些古怪,想必颇有来头。他毕竟年近古稀,饱经沧桑,并未太过着意。只是热情的招呼来客,备上新酒,再添碗筷。

  黑衣人举杯笑道:“先干为敬。”

  众人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黄衫人沉吟道:“在下冒昧有事相询,可否见告?”

  沈宇林笑道:“先生不妨说来听听。”

  “方才据那位黑衣姑娘言道,有位朋友身受重伤,不知他可在韵陵城内?”

  狼炎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精光暴射:“阁下所问何意?”不知为何,他初见这个黄衫人,便有一种难以言述的莫名敌意,对黑衣人却是观感颇佳。

  黄衫人解释道:“公子莫要多心。在下略通医术,想一尽绵薄之力而已。”

  狼炎冷然道:“他目前远在千里之外,自有解救之法。多谢先生美意。”

  黄衫人闻言目光飘忽,微笑道:“吉人自有天象,是在下多虑了。”

  狼炎微微颔首,不再言语。其余在座者没料到狼炎的反应这般强烈,一时哑然,不知如何接口。酒桌上登时出现冷场的局面。

  黑衣人打个哈哈,改变话题:“几位神采俊秀,敢问怎样称呼?”

  沈宇林忙道:“晚生沈宇林,世代居于韵陵城中。他二人是晚生的兄长和幼妹。今夜贪馋此处的老汤卤味,为雨所阻,不想一直耗到这个时辰。”说着笑了起来,又道,“两位先生如何称呼?”

  黑衣人笑道:“在下玄依,这位兄台名作黄山。我等本为水阳宫大会而来,不想来的迟了,未能一睹金玉公主的绝代丰采。久闻韵陵城人杰地灵,繁华盛丽,最近几日便在城内四处闲逛。说来惭愧,今夜一时兴起走的太远,不慎迷了路,竟找不到原先居住的客栈了。”

  狼炎淡淡道:“若不迷路,我们岂不无缘见面。”

  “不错。”黑衣人大笑道,“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几人心中雪亮,对方必是撒谎,面上笑的却愈发欢畅。

  黄衫人忽道:“水阳宫名闻天下,几位长居韵陵城,想必早已见过金玉公主?听闻她失踪将近一年,水阳大会之时忽然现身,可有此事?”

  沈宇林暗自称奇,忖道:“他们为何对一个江湖女子颇感兴趣?难不成我猜错了,他们当真只是仰慕水阳宫主而已。”面露惋惜之色:“晚生家中世代行商,与江湖人物素无来往。虽久仰司空宫主盛名,始终无缘得见。先生所询之事,晚生倒是大致听人提起过,详细情形却不甚了解。”

  黑衣人微笑不语,目光转向鸢碧。

  鸢碧会意的咯咯笑道:“听说那金玉公主是个绝世美人,可惜妾身从未见过。”

  黄衫人凝注沈宇林,沉默片刻,似在回想甚么,忽而低声问道:“香姗湜可好?”

  沈宇林神情骤变,紧盯着黄衫人,沉声道:“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

  黄衫人哂然一笑,淡淡道:“想不到风雨飘摇夜,竟遇故人之后。烦请沈公子代我致以问候,就说浣思这些年来一直很惦念她。保重。”说着站起身来,飘然离去。

  方老伯恰好端着摆放牛肉面的托盘走出后厨,见状连忙挽留:“先生留步,吃碗热汤面再走罢。”

  黑衣人笑辞道:“多谢老伯,改日再来品尝。”随手抛出一锭金子,不偏不倚正落在方老伯手中的托盘上。

  老人家见他出手如此阔绰,叠声道谢。

  黑衣人微微摆手,起身道:“叨扰几位多时,日后有缘再会。”

  狼炎露出招牌式的懒散微笑:“好说,不送。”

  黑衣人走至门口,顿住脚步,转首凝重道:“狼炎公子,大丈夫生而在世,当胸怀天下,建功立业。以你的修为,若择明主,来日必可名动六界,还望三思。告辞!”

  狼炎暗觉诧异,与沈宇林面面相觑,不解其意。三人沉默不语,各自想着心事。

  过了良久,沈宇林方道:“老狼,你看他俩是甚么路数?”

  狼炎目露迟疑之色:“方才我数次暗中施法,探察其界属,却全无头绪。最后一次再查,似乎竟是人族。”

  沈宇林惊道:“我探察的结果也是如此。莫非他们只是人族修真者?”

  “应该不会,障眼法罢了。”狼炎摇头,“他二人的术法水平必定远超你我,又刻意施法掩藏,是以探察不出。”

  “可是他们为何再三提起司空秀蓝?”

  “掩人耳目的好借口,韵陵城外秀冰山毕竟是水阳总宫所在地。”

  鸢碧插嘴道:“宇林,你当真没见过司空秀蓝?”

  “当真没有。”沈宇林笑道,“见她有甚么好处?”

  鸢碧眼珠一转,笑嘻嘻的问道:“坦白交代,香姗湜是谁?”

  沈宇林肃容道:“家慈名讳即是香姗湜。”

  鸢碧、狼炎登时愣住。

  狼炎奇道:“伯母不是……难道那黄衫男子竟是……”

  鸢碧听的一头雾水,撒娇道:“炎公子你不要卖关子打哑谜好不好?妾身好奇心最重,你若不说清楚,我便天天缠着你,直到你说清为止哩。”

  狼炎神情微窒。他一贯独来独往,平素鲜少与女人打交道,委实不知如何应付这等娇媚女子。

  沈宇林嘿嘿笑道:“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你这家伙少来打岔!”鸢碧嗔道,“你我怎么说也已相识多年,你始终不肯详述轩辕族的来历典故。”

  沈宇林心知她颇为难缠,无奈道:“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罢了罢了,告诉你便是。”

  太古时期,自从诸神离开西昆仑,定居天上界,神族首帝伏羲便颁布诏令,严禁神族私自去往人间。然千万年时光流转,****难度,终有意外,其间不时出现神仙思凡,化身下界与人族相恋。神与人结合所生的子嗣,称为轩辕族。

  所谓法不责众,历代神帝纵然愤怒,终不忍赶尽杀绝,株连九族。只是严惩神族一方,往往饶恕凡人及其子女,条件是他们不得泄露真实身份,炫耀灵力。

  轩辕族虽不像神族那般寿数长久,通常也拥有万年左右的寿命,由于体内具有伏羲女娲后裔交合的灵力,大多法力深湛,然其隐于人间,恪守祖训,从不介入六界纷争,逍遥自在处尤胜仙神。

  沈宇林之父沈易之出自韵陵的名门望族,自幼信奉道教,常年流连于道家仙山。六百多年前,他在太华山顶偶遇天庭雨神香姗湜。两人一见钟情,私定终身。神族动情思凡,天律惩处极端苛严。然而有些时候,律法不外乎人情,即使高高在上的神亦不例外。

  香姗湜与神族天后西王母私交颇深。西王母得知缘由后,不久便籍故将其贬下人间,却未消神籍,并私赠灵丹,使得沈易之延年益寿。两人居于韵陵城郊,隐居山林,长相厮守,当真是神仙眷侣。后来沈宇林出世,西王母更是将轩辕夏禹剑赠与麟儿,作为护身神器。

  轩辕夏禹剑乃是上古之时,众神采首山之铜为轩辕黄帝所铸,后传与夏禹。剑身一面刻日月星辰,一面刻山川草木。剑柄一面书农耕畜养之术,一面书四海一统之策,被誉为圣道之剑。

  夏朝末年,桀王凶残无道,荒淫暴虐,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轩辕夏禹剑感应神召,被神族收回天庭,始终封匣未出。然而此剑终究属于人间,故西王母特意将它赠与轩辕族传人沈宇林,望其宽厚仁爱,造福众生。

  沈易之一家三口,可说是富贵长寿,幸运已极。

  鸢碧听的津津有味,抿唇笑道:“神界那些家伙素来道貌岸然,没想到王母娘娘居然也会徇私枉法,还好,总算还有些人情味。”

  狼炎问道:“浣思又是何人?”

  沈宇林也是疑惑不解:“这却不曾听家母提起,改日得空,一问便知。”

  鸢碧又问:“炎公子,你那个朋友的伤势重不重?来得及救治罢?难道当真远在千里之外?”

  “他被火系法术所伤。我已在极北之地寻到一个冰冷寒洞,有助他化解伤势。只待拿到幽冰散和血魂蛊的解药,送去给他服下,即可安心疗伤,再无大碍了。”

  鸢碧凝视狼炎,柔声道:“炎公子看起来冷漠无情,其实是个重情重义的奇男子呢。”

  狼炎一怔,从未遇到女子这般直言称赞,脸上不禁微微发热。

  沈宇林饶有趣味的看着这一男一女,但笑不语。

  鸢碧收回视线,半真半假的瞪了沈宇林一眼,又转回面对狼炎,声音益发温柔:“妾身现下先回魔界,尽快把血魂蛊的解药送来。炎公子,再会。”

  这风情万种的美丽女子离开之后,店内依然飘散着淡淡的幽香气,宛转鼻间,闻之欲醉。

  沈宇林一脸坏笑:“老狼,你觉得小猫如何?”

  狼炎愕然:“甚么小猫?”

  “就是鸢碧啊。她是猫妖修炼成形,出自人间西南乐游山。”

  “她怎样与我何干?”

  “嘿嘿,我看她对你很有意思哩。”

  “胡扯!她温柔和善,你哪只眼睛看到她对我有意思?”

  “她一贯的风格是妖媚入骨,遇到俊俏男子,定要把对方迷的丢了三魂七魄才肯罢休。今夜见了你,偏偏装起温柔和善来了,自然大有古怪。你小子艳福不浅嘛!”

  狼炎面色涨红,却又发作不得,忽然问道:“你和鸢碧是否熟识?”

  “咦,果然动心了?我为你们两位做个媒如何?”

  “玩笑可以省省了。方才那两人颇为古怪,我感觉鸢碧似乎认识那穿黑衣的。”

  沈宇林神色微变:“当真?”

  “我不敢肯定,直觉而已。”

  沈宇林正色道:“鸢碧刁钻古怪,但绝非恶毒奸狡之辈。我与她相识数百年,理应不会看错。”

  狼炎沉思道:“也许是我多疑。何况那两人虽然神秘,却也不像是恶毒奸狡之辈。算了,不必横生枝节。我们先回你府上,等她的解药罢。”

  此时夜色正浓,远处传来单调反复的敲更声,闷重苍凉。莱福屈臂倚着柜台,再次进入梦乡,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不知是否梦到那绿衣美女。方老伯趴在内侧的长桌上,亦是睡意沉沉。

  沈宇林放下大锭银两,挥灭烛火,轻声道:“走罢。”

  狼炎走到门口,下意识的转过身来,望向酣梦正香的祖孙二人,心中涌出一缕莫名的暖意,喃喃道:“这样平凡琐碎的世俗生活,也许才是真正的幸福所在。”

  雨势逐渐消止,淅淅沥沥,如丝般纷扬飘落。隐有呼啸声,似乎是起风了。

  苍茫寒夜中的韵陵城,万籁俱寂,雨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