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草长莺飞，正是芳菲初绽时。临近黄昏，斜阳西坠，远树暖阡阡，生烟纷漠漠。西蜀雅宾城内的大街小巷上熙来攘往，当地最大的商铺永济当门前车马如流，一派繁华昌荣之象。永济当后院的豪华正厅中，却是气氛诡异。

　　楚遥满腹狐疑的打量着这对联袂出现的男女，愈感情况不妙。在他的记忆里，墨释似乎从未这般和颜悦色，天雪从未这般阴沉寡言。若说两人起了冲突，却又不像。依照天雪的性子，必然拂袖而去，岂会结伴同来？

　　天雪一路上一直在生闷气，气自己竟然任由墨释轻薄了去，事后恍恍惚惚的，不仅没刺他几剑泄愤，甚至忘了赏他一记耳光，更气自己理应尽快回转神界，却又担心墨释的伤势，陪他一起来了雅宾。她竭力不去回思那个缱绻缠/绵的吻，忽而不由自主的想到，墨释如此放肆失控，是否因为把她当作了司空秀蓝。这个念头一经冒出，再也无法消除，隐藏心底的甜蜜羞涩感霎时化作冰冷寒意。

　　墨释的心情自然好到无以复加，只是天雪始终沉默不语，神色阴晴不定，他又难免有些忐忑。过了良久，墨释才发现厅内寂静无比，一贯多话的楚遥居然也闭了嘴，微微笑道：“那么，魂影珠到底怎样用？”

　　楚遥以手覆额，彻底失语。他详细讲解了两次如何施法，但那两位明显心不在焉，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赤魔尊大人，神将大人，你们位高权重，远居天上界，何必跑到人间来无聊发呆？在下一介凡夫俗子，还有诸多账目要看，无数生意要谈。两位若无他事，还是请便罢。”

　　他断定两人之间发生了严重状况，而这个状况显然不适宜外人插手过问。为避免殃及池鱼，当然是赶紧送客为妙。心下忖道：“莫怪我不讲义气，小两口儿的事最好关起门来自家解决。如果在我这里动起武来，只怕整个永济当都会片瓦无存，我的那些宝贝古董肯定也要惨遭毒手！”

　　天雪终于回过神来，纤手一指墨释，也不看他，冷冷道：“他受了内伤，你找个静室让他疗伤罢。”

　　楚遥吃了一惊，快步走到墨释身边，一壁搭脉探查，一壁焦急发问：“身上有伤怎不早说？要不要紧？谁能伤了你？”说着斜睨天雪一眼，叹道，“你这丫头，墨释处处退让，不愿还手，你为何总是欺负他？幸好伤势不太重。”他已从谛妄夜等人口中得知两人曾在南天门外交过手，只道这次又是天雪进逼，以至墨释再度受伤。

　　天雪愕然，旋即怒道：“我欺负他？分明是他欺负我！我好心好意……”突然发觉墨释两道深沉灼烈的视线投注过来，不禁飞红了脸，后面的话再也无法继续，改口道，“懒得与你罗嗦，哼！”

　　“你错怪天雪了。”墨释笑着澄清，“这是拜敖祖胤所赐。没想到龙族还有如此高手。”

　　楚遥失声道：“敖祖胤？你是指雍禺龙神？他早就丧命了啊！”敖祖胤被囚之事，当年的飞凌同样不知内情，也以为敖祖胤已被数名天卫联手击毙。

　　墨释淡淡道：“此事说来话长，神界的那些勾心斗角，我也没兴趣复述。明日谛妄夜会来府内找我，详情你问他便知。”

　　楚遥听的一头雾水，但见墨释露出些许倦乏之意，温言道：“你先去客房静休调养，其它事明天再谈不迟。”

　　墨释站起身来，又望向天雪，柔声道：“你奔波了一天，也去歇息罢。”

　　天雪依旧不好意思迎视他的目光，面无表情道：“我要返回天庭复命。告辞。”

　　墨释心中一沉：“你这么急着走？那……你不想知道竹姥姥的遗言？还有谛妄夜的要事，何况幽滟那边……”

　　天雪霍然转身，惊道：“糟了！五道转轮王……”她原本想着待安葬好竹姥姥，便赶往鬼界，岂料被墨释“欺负”后心乱如麻，全然忘了此事。

　　墨释仿佛早已料到此节，截口道：“我适才以连通术传讯给幽溟，拜托他代我们去往鬼皇城，揭穿那个假冒者。只不过你我被敖祖胤所阻，耽搁了一个多时辰，本就迟了。转轮王怕是凶多吉少，看他的造化如何罢。幽溟不久后便会过来，你何不留下等他的消息。”

　　楚遥又是好笑又是喟叹，墨释这样骄傲又渊默的男子，真难为他一时讲出这么多挽留之词，插嘴道：“好了好了，你当务之急是安心疗伤。”说着向墨释眨眨眼，密语传音道，“放心，我定会帮你留住她。”

　　墨释见天雪并未作答，无可奈何，心知多说无益，只好跟随侍女去了。

　　楚遥的笑意逐渐褪去，沉声道：“天雪，你若还有闲暇，我想和你谈谈沄惜。”

　　“沄惜姊姊？”天雪玉容微变，“莫非你查到了甚么线索？”

　　楚遥缓缓点头。

　　原来前天在楚府聚会时，天雪提及沄惜与秋曼的魂魄无处可寻，众人均觉事态严重，却无应对良策。这两日来楚遥心里挂念，难免流露忧虑之色。雰荷心思细腻，看出端倪，追问下方知前因后果。她对鬼界相当熟悉，推测二女的灵魂或许被拘禁于第十八层地狱，亦即无间地狱。

　　这个位于九幽最底层的地狱，由地藏菩萨镇守护卫。其内关押的全是生前罪大恶极死后仍不肯消除恶念的怨灵厉鬼。此间还有一类特殊囚犯，即违逆神界重律被判永劫之死者，几乎全是曾在天庭任职的神族。这类魂灵永远无法脱离无间地狱，亦不会被外界感知，唯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遭受无尽折磨。

　　天雪心神震荡，方知永劫之死竟残酷至此，相较之下，还不如魂飞魄散来的一了百了。

　　“我思来想去，沄惜和秋曼的结局，仅有三种可能，魂飞魄散、界属气息被隐藏、受困于无间地狱。”楚遥神色凝重，“前两种情形，非你我所能探知，如果直接询问陛下，又有违臣僚之礼，更怕节外生枝。唉，惟今之计，只有想办法潜入无间地狱，但也绝非易事。”

　　天雪沉吟道：“你似乎提过雰荷姑娘与幽滟公主私交颇深，可否请求幽滟代为查寻？”

　　“不妥不妥。”楚遥皱眉道，“十殿阎王无权监管天庭重犯，永劫之死的获罪者，通常经由地藏菩萨，直接被打入无间地狱。何况我曾听雰荷言道，自初昊陛下登基，不知何故，与鬼王们日渐疏离。帝喾先帝册封的西泠公主灭化后，两界关系愈发冷淡。倘若幽滟公主擅自调查，一旦被天庭获知，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天雪懊恼道，“到底何时才能找到沄惜姊姊和秋曼？干脆我立刻启程，去鬼界问个究竟！”

　　楚遥骇了一跳，连忙阻止：“别这么冲动好不好？就算你顺利闯到第十八层地狱，又怎么过得了地藏菩萨那一关？你总不能杀了他。万一地藏向陛下告状，你肯定又要受罚，到时莫说沄惜秋曼，你连见我的机会都没有哩。”

　　天雪顿时泄气：“难道真的束手无策么？”

　　“办法也不是没有。”楚遥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就看你是否乐意。”

　　天雪喜道：“我当然乐意。原来你已有对策，不要卖关子。”

　　楚遥呷了口茶，慢条斯理的说道：“天帝陛下管的了神将鬼王，却管不了魔尊；地藏菩萨佛法无边，却未必是魔尊的对手。我们的救星，远在天边，近在客房。无奈这位救星的架子大的很，我可请不动，还要有劳天雪大人你亲自出马。只消你一句话，那小子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嘿嘿。我正好有些上佳的补品伤药，烦请你给他送去罢。”

　　天雪这才发觉中计，瞪视楚遥半晌，咬牙切齿道：“胳膊肘往外拐，哼！等我回来再和你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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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庭，凌霄殿。

　　神帝初昊业已获知猨翼山与天师府发生的诸般变故，下令厚葬北斗九宸及众将士，随即屏退其他臣属，只留下太白金星和司沉奈。

　　太白金星惴惴不安，心道：“神界今日接连吃了两个大亏，真是祸不单行。追查元婴噬妖咒的线索全断，敖祖胤又成功脱逃。那九个废物，枉费老夫多年栽培，竟然全军覆没。不妙！以禄存之深沉、文曲之平和，怎会妄动杀念，贸然涉险？难不成敖祖胤说了甚么不该说的疯话，迫使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杀人灭口。回头须得仔细盘问张潜鹤。唉，万一陛下龙颜震怒，追责到我身上，岂不糟糕。”

　　二十八星宿同样是太白金星的心腹，逃归天庭后，径直奔向璇玑宫求见太白金星，将此前遭遇悉数禀报。由于他们抵达龙虎山较晚，并未听到敖祖胤辱骂神族帝后的言辞。然而太白金星精明老练，隐然料知真相。

　　神帝开口询问的却是司沉奈：“天雪可曾告诉你她几时回朝？”

　　司沉奈摇头道：“天雪将军只说她或可找到谢副殿主，命我等先行返回神界。”他素来谨言慎行，明知这两件事疑团甚多，又得魔族高手相助，且与天雪必有关联，但并没多言，更无意趁机落井下石。

　　神帝早已猜出那魔界高手定是墨释无疑，忖道：“大半日已过，天雪却又去了何处？难道始终和墨释在一起？这小子简直阴魂不散，然若非他施以援手，我界的损失更为严重。奇怪，谢棻棻为何无故失踪？假如她遭遇不测，倒是不好向宓宁交代。”他沉思半晌，终是无解，收回繁乱的思绪，言道：“猨翼山和天师府两案，待天雪回来再议。朕单独召见两位爱卿，是为商讨丹苕会武之事。”

　　太白金星闻言松了口气，忙道：“昨日呈上的贺寿礼单，乃老臣与莫离共同拟定，不知陛下认为是否妥当？”

　　神帝捻须笑道：“爱卿向来面面俱到，朕岂会不满意？就按那个操办罢。不过此次毕竟是衡天兀的大寿，只遣武将未免失礼，朕决定派你代表朕与天庭诸神去往崦嵫山。”

　　太白金星跪倒在地，叩首道：“微臣谢主隆恩。”

　　神帝不动声色道：“快快平身。朕不是说过么，爱卿年事已高，又是两朝元老，除非盛大场合，平素不必行此大礼。”

　　太白金星却未起身，一脸的诚惶诚恐：“北斗九宸办事不力，导致敖贼逃离镇妖井。他们原是臣的直系下属，微臣调遣失当，还请陛下降罪。”

　　神帝暗中冷笑：“好个老滑头，见我又予他重任，算准了我不会追究。那几个星官也当真无能，居然蠢到主动入井，自寻死路。”他并不了解九宸诸君的性情，误以为他们为逞匹夫之勇以致丧命，未曾深思，淡淡道：“爱卿何出此言？事起遽然，敖贼更是奸猾残忍，非你之过，起来罢。”

　　太白金星毕恭毕敬的再次叩首，方立起身来，适时转回正题道：“陛下，敢问武将方面的人选也已定下？”

　　神帝眉心微蹙：“我界已有数千年未参与丹苕会武，这次恰逢衡天兀的寿诞，总不能再行推托。衡天兀的信函中摆明想会晤天雪，又请求佛界多遣高手。朕与大日如来业已谈过此事，佛界那边选派侍真尊者和四位罗汉出面。天庭这边，朕尚未作出最后定夺，二位爱卿有何提议？”

　　太白金星一怔，寻思道：“司沉奈只是个明德将军。择将这等大事，就算最近天雪军务繁多，陛下也应和履阳、羽拓等高阶神将商议才是。难道陛下打算重用司沉奈？”想到此处，含笑道：“还请司将军先讲。”

　　司沉奈稍作思索，问道：“微臣能否先请教陛下一个问题？”

　　神帝颔首：“但说无妨。”

　　“我等出席丹苕会武，是韬光养晦的走个过场，还是真刀真枪的拼搏到底？”

　　神帝不由失笑：“这问题倒是有趣。你且说说，韬光养晦应怎样？”

　　司沉奈躬身行了一礼，沉声道：“微臣斗胆直言，若仅仅走个过场，自可隐藏神庭诸将的整体实力。只要天雪将军不迎战，便万无一失。”

　　太白金星面露疑惑之色：“天雪将军盛名远扬，她是否出手，与隐藏整体实力并无太大干系罢？”

　　司沉奈解释道：“所谓盛名，有真有假，虚实难测。我界乃六道之首，天雪将军又是官衔最高的武将之一。即便她没有真功夫，名闻天下亦非难事。微臣听说参加丹苕会武的尽是桀骜不驯之徒，这类人物通常只重实力，不看名望，大多出自魔妖鬼三界和崦嵫衡门，极少与神族打交道。如果天雪将军故意落败，对方必定认为这天庭第一武将也不过是个花架子，自然而然会对其余神将生出轻视之心。隐藏实力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太白金星愈发不解：“既然如此，只要天雪将军不出全力，不是更有利于掩饰我方的真正水平？为何反不让她出战？”

　　司沉奈微微一笑：“关键在于神妖之战那日，有数位魔族高官在场，其中赤魔尊更是与天雪将军交过手。他们已然见识了天雪将军的功法，假如天雪将军在会武中留手，极有可能被看破，岂非弄巧成拙？不如换上数名官衔甚高但不太出名的将军虚晃一枪，可以达到类似效果。反正这种比武的胜负，也是虚名罢了。另外……”他顿了顿，似在措辞，“另外以天雪将军的性格，想必不屑弄虚作假，又何必令她为难，索性作壁上观便是。”

　　神帝抚掌笑道：“说得好，思虑周密，观人细致，司将军果然未令朕失望。”

　　太白金星赔笑道：“听了司将军这番话，老臣茅塞顿开，还望陛下恕臣愚钝。”

　　神帝打圆场道：“所谓术业有专攻，爱卿你终究是文臣，无须在意。”又转向司沉奈，问道，“你再说说，真刀真枪又如何？”

　　司沉奈沉着应道：“若是拼搏到底，明扬我界之浩浩天威，那么恳请陛下派出天雪、利岁、明玉人、宜寿几位将军，以及微臣。”

　　神帝眼中精光骤闪，缓缓道：“司将军，你可有信心迎接六界高手的挑战？”

　　司沉奈面上现出坚毅果敢之色，一字一顿道：“臣绝不辜负陛下之所期！”

　　神帝长眉轩展，高声道：“好，便依你所荐！神界近来可谓多事之秋，连小小妖族也敢在南天门外耀武扬威，丹苕会武正是天庭重树威严一振士气的大好时机！司沉奈，朕明日将下旨，擢升你为二等威武将军。”

　　司沉奈屈膝下跪：“臣谢陛下恩典。”

　　太白金星凛然暗惊。神界数万年来未逢大战，诸将军功难立，和平时期的军官晋级审核制度又异常繁琐，因此升迁过程极为缓慢。司沉奈居然连升数级，从中阶中段一举跃入高阶中段，实属罕见，当年的飞凌也不外如此。此子究竟何德何能，忽然得到陛下这般厚待？莫非……莫非陛下对几位神武将军心生不满，打算分权另用他人？可是利岁、明玉人等也仅是中阶将领而已，名不见经传，又怎能担此大任？他心中迅速转念，脸上依旧是温和得体的笑容：“老臣恭喜司将军荣升高迁，将军日后的成就不可限量啊！”

　　司沉奈抱拳回礼，不卑不亢道：“大人谬赞了。”

　　这个毫无背景深沉坚忍的男子，终于迈出了其辉煌武将生涯的第一步。

　　（卷五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