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黑暗中茫然四顾,伸手试探碰触却是一片虚无。忽而间地动山摇,我猝然惊醒,却是马车猛然颠簸,只觉颈间一阵剧痛,忍不住*出声。
还未自己伸手去抚,一只温热手掌已先覆上伤处。勉力睁开眼睛,却正见桓恪低头望来,眼中忧心悄悄,俱是“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的情深漫天。我忙移眸不再望他,打眼却见头顶木竹福字雕花图案。
这角度……我竟是枕在桓恪的腿上?!
大惊失色间我欲要立即起身,奈何手上也有伤,实在用不上力气。桓恪见状明了,忙出言解释:“你脖上有伤,若受震荡极易再裂开。这路上摇晃不稳……”
“知道了。”桓恪垂头看来,眼中清晰映出我容颜,我心头却瞬间浮上熟悉又陌生的那张面庞。尽力使自己不去回忆这似曾相识,我用未伤的右手勉强撑起身子,身侧桓恪默然停言,沉默看我咬牙动作。
终于坐正,我伸手去触碰脖上伤口,却触及包裹细致柔软的白纱。
想是刀口舔血之事于桓恪一行人而言已是兵家常事,因而车厢中所备的止血的纱布与药粉一应俱全,时节又已入秋,伤口炎症倒是不必担心。只是当时情急未得思量,尘埃落定后的此时此刻,我却难免小女子心态泛起,开始担忧会否留下疤痕。
桓恪移了眼神平视前方,脸色暗沉隐忍,一语不发。我自觉方才语气生硬,方欲愧疚致歉,他却突然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只我二人能听见:“我自六岁起随父皇出征从军,十三岁时便开始统领军队,南征北战。即便后来遇上凉鸿大将汪仁,也能以少敌多,未曾失手。”
我不知他突然说这些是何用意,只坐在一旁默默聆听。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那些普天之下传颂的沸沸扬扬的传奇,到了当事人口中却是这般云淡风轻。汪仁似乎也是在那次兵败之后才由将位转为兵部尚书,鲜少再亲自出战。只是我此前只道双方是势均力敌,此刻才知胡汝兵士竟还少于凉鸿,而桓恪既提起人数之差,彼时的艰苦惊险便可想见。
停顿片刻,他再度启唇,适才语中微浅的傲然已殆尽:“我一直认为,既能攻一方霸主,也必能守一方周全。剑在我手,出鞘何指是否染血便由我定,无人能动摇分毫。可是……”
我已明白他要说什么,只见他缓缓转过头来与我对视,第一次看不懂他眼底情绪:“桓恪竟是这般自负可笑之徒。”
“将剑押向脖颈的是我自己,不是你。”我忙要摇头,颈间却一阵疼痛,待要下意识伸手去抚,又知桓恪瞧见定会自责更甚,只有忍耐,干脆转了身子正对他:“是我一意孤行,要用自己做赌注。哪里怪得到你?”
“你自然不怪我,我却不能不恨。”桓恪眼神略过我颈项,复投到我脸上,竟隐隐透出一丝悲哀:“我知道你是好意,不愿使铸丰他们受伤。可我也知道,你对宗政煦所说的那些话绝非偶然或灵机一动,同归于尽之念只怕早存你心中。我能料到宗政煦会以普通将士之命以证自身清白,你又岂会想不到?只怕从最开始,你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他长叹一声,眼睛紧紧盯着我,露出的神思如一张细密织网铺天盖地覆将下来,裹得我也闷了呼吸:“你不信他,也不信我。除了自己,你谁都不信。”
相对无言仿佛良久,又仿佛只数秒,我牵起一抹笑,自觉未必真心:“不错,你说对了大半。鱼死网破的结局在我看来是注定,于我而言不过早晚之差。我也确实不曾相信过……任何人。”
宗政煦三个字闻已伤怀,我实难说出口,干脆由他痛彻心扉。
“只是这任何人,便是天下人。”
我仰头冲桓恪浅浅一笑,心头似乎随着颈间痛感猛然涌上一股酸楚,“我自然也是天下人之一。”
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此等道理,早在凉鸿终蜀后宫之时我便已被各路人马教诲提点过了。求人不如求己,求己之心不如求己之身。至与宗政煦恩断义绝的那日起,我便知道,无论初心澄净与否,有些人、有些事,唯有权势能够挽留,唯有权势能够左右。
曾经希冀一生也莫要懂得的道理,于今日了悟,不知是早是晚。
无言对视相望,马车在寂然中随山川地势起伏跌宕,犹如不可知的命数。
“血战沙场,能嬴,是因为敌手输心已起;家园国土,能守,是因为百姓期盼支持。而于萧月穆,”帘外似晃过一道黑色剪影,“不需要被守护。于人前既不值得,自身也不希冀。所以或受伤或身死,皆是萧月穆咎由自取,与旁人无关。”
你也勿管。这四字终究咽回没有脱口。我阖了双眸深深呼吸,垂首任冷漠蔓延。
车外似传来低低诉语,我撩开车帘,寻声回头的广旗一手懒懒的拉着缰绳,见我探出身来惊喜道:“帝姬醒了?”
我浅笑着尚未回话,右侧铸丰驾马追上,同样喜道:“谢天谢地,帝姬平安无事。若是真……”
讪讪的住了口,铸丰吐了吐舌以示无心之失。我禁不住轻笑,却见他面色渐变,似有何话想说却成难言之隐。
“怎么了?”心间似腾起慌张预感,我尚未再问,铸丰已先开口,迟疑不定:“铸丰已打探回来,帝姬所说的名为曲终的那名姑娘……恐怕是……”
似是知道铸丰为难,要助他不必继续,马车突如其来的一震。我一心专注于曲终名字的出现,猝不及防间未稳住身,向后猛然仰去。桓恪原本坐在车内纹丝未动,见状一把揽过我腰肢助我稳住,身不由己间左手下意识用力撑在硬处,一时间疼痛入骨,未忍住一声惨呼。
桓恪急叫了声停车,屈身扶我坐好,又一把执住我手腕,旋即便卸了力道轻轻托住。纱布已被又源源不断渗出的血染红,我紧咬下唇紧紧蹙眉,尽力控制眼中泪水不要流下,奈何眼角到底湿润。
广旗与得率已掀了布帘看进来,侧面遮帘似是被铸丰与怀延各自挑起,而我只闻众人说话声响,内容为何全然听不清晰。
桓恪已极缓极柔的将原来的纱布层层摘下,去拿在我身后的药箱。他倾身而来的那一刻,嘴唇擦过我耳尖,又稍后退一点,却并未就此撤身,而是在这距离停住。他的气息呼散在我脸颊上,温热温暖,像一朵徐徐绽放的花。
他说:“别怕。我在。”
前一秒因这极度的靠近而生的僵硬迟钝,在这一秒尽数化作震惊与……夺眶而出的泪。他要抽身而回的刹那,我猛然扯住他衣角,将那处衣襟愈攥愈紧,纵使隔着衣衫也能觉出指尖刺向手心的隐痛。
桓恪停住动作,我没有看他,只兀自深深垂头,过了片刻车身一晃,行程默然继续。
我自诩方才在听到曲终名字时的神态并无异常,铸丰说出“恐怕”二字后马车便立即震动,也该正掩去我或许外泄的不可置信与痛心哀伤。
那一刻我是真的惧怕,我怕茕茕孑立于这乱世之间,我怕身边再无一人是故人,我怕心之所至已然残落,蜉蝣一日竟亦伶俜。
但这些恐慌应当都被我压抑未显。而此时在我身畔的这名少年,此刻给我一个臂膀依靠的这名少年,全不在意他衣襟渐渐濡湿的这名少年,却又缘何看清我自以为是的一切坚强与伪装,对我说出我从未听到过,却一直渴盼听到的四个字。
别怕,我在。
好像这样,我便不再是孤独游离的一个人。
我其实鲜少在人前痛哭。儿时同兰步坊姐姐们嬉戏不慎摔倒,膝盖几乎是血肉模糊。对着她们,我一直笑着说没事,直到回到房内只余我和娘亲,我才抱着她委屈大哭起来。因此此时,一边费力忍着呜咽声不溢出唇角,一边心头哀伤蔓延,思想中还有极小的一处角落,是震惊自己在桓恪面前不由自主的放松与……安心。
他的手轻轻放在我背上,我额角轻轻抵在他肩头,这种守护和拯救的姿态,恍惚间似乎可以天长地久。然而……不久之前,我也曾幻想过芙蕖不败。
渐渐止了抽泣,拭泪时才记起手上伤口,却先一步被桓恪拉过手去包扎起来。眼睛定然红肿,一时半刻是消不下去了,正想着别叫铸丰他们看见才好,马车却稳稳停住。
广旗在外轻唤了声将军,桓恪手上动作不停,应了一声抬头看我:“行了一段路了,下去透透气吧。”
他眼神真挚关切,又有些不一样情绪:“我想,他们几个,应该有话要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