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孽债梧桐巷 第一章 香菱出世
作者:黄立云的小说      更新:2019-04-13

  词曰:

  江山如画,楼高庐凹,春去秋来又冬夏。

  心累煞,身无暇,且放下无限牵挂。

  世事难料实无那,达,亦作罢;穷,亦作罢。

  一章

  1960年黄淮海发生了大面积的自然灾害,春天干旱,麦子减产,秋天洪涝,淹死了很多庄稼,有的地方颗粒无收,没有想到冬天又下了一场暴雪,饿死了很多人。

  听妈妈说几十年都没有下那样的鹅毛大雪了,大雪下得把天和地连成一体,只是上面是灰色的,下面是寒冷的、寂寥的、白色的。一夜之间,大地银装素裹,惟余莽莽,满城街巷,铺银散玉,屋檐底的冰溜溜挂有三四尺长。就在这样一个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我九死一生地来到了人间。

  因为快过年了,街上行人虽然很多,但来去匆匆,想必是在为春节忙碌吧。我家也忙得不亦乐乎,妈腆着大肚子在院里打扫积雪。那个年头,孕妇一直干着活,从来不知道保养身体、保护胎儿和注意营养。就在她扫雪的时候,不防一块石头绊了一跤,如受惊吓一般,浑身汗如雨下。妈妈用扫帚扫了扫,仔细看了看,原来是我们家的报雨石。

  这块石头可有一段来历了。

  那还是妈妈做姑娘的时候,一天,她到山上拾柴,忽见一条野狗蹿过来,眼恶狠狠地盯着她。四处无人,妈妈很害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急中生智,突然抱起身边的石头,砸到狗腿上,那狗“汪汪”叫了几声,惊慌地跑了。一场虚惊之后,看着救命的石头,奇怪的是形状很像狗头,于是妈妈就带回了家。姥姥看了说:“你怎么带块石头回家,我们山里人家还缺这东西?”

  “它救了我一命呢。妈,你看它像不像狗头。”

  “哎,还真的像,那就留着吧,到秋天腌咸菜的时候,可以压菜。”姥姥不停地摸着这块石头。

  这块石头不大,有十多斤,没有菱角很圆润,颜色很特别,黑里透红,还夹带许多绿色亮点。奇特的是,每当它全身冒汗珠,水灵灵的时候,天气总有变化,不是阴天就是下雨。家里人都称它为报雨石。妈出嫁了,把这块石头也带到了婆家。

  可能绊到了报雨石的缘故,到夜里妈妈提前分娩了。

  “嗷嗷……”妈痛苦地*着。

  “挣!挣!挣!”爸爸鼓励说。

  “他爸,我挣了。”妈痛苦地说。

  “挣,使劲挣!”

  “哎,他爸,我使劲了。”

  “难产!”爸爸突然紧张了起来。

  母难日,孩子奔生娘奔死。在痛苦挣扎中,妈妈九死一生地生了我。生下来我就没气了,爸和接生婆忙活好一阵。太奶奶在外边冒着雪等了好久,冻得直哆嗦,焦急地问:“小子丫头?”

  “丫头。”从屋里传出爸爸低沉的声音。太奶奶一听是女孩,气得把松开很久的大腰棉裤一扎走了。嘴里还不停地咕噜着:“又是丫头片子,又是丫头片子……”

  “生这孩子时间长,憋坏了,没气了。”爸爸又把我抱在炉子上暖暖,一会儿,说,“还是没有气。”妈妈捂着肚子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没气就扔了吧。”就在我无声无息的时候,“梆、梆、梆……”忽然屋外传来清脆的木鱼声,随后就是一个和尚浑厚的声音:“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可怜绣户医门女,独身欲改昔年妆。”大概是和尚的木鱼声惊醒了爸爸,他不甘心,又把我的嘴给抠抠,我长出一口气,“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快,这孩子有气了。”爸惊讶地说。妈妈顾不上肚子的疼痛,下床拿起小被子把我包起来,心贴心地抱在怀里。说来奇怪,此时的鹅毛大雪也停了下来。哥哥和姐姐早等得不耐烦了,听到了哭声,争着要进去看看小妹妹,太奶奶气呼呼地说:“什么好看的,又是个丫头片子,要生个胖小子该有多好啊。”太奶奶虽然不高兴,但心里在想,这孩子出生不顺,大难不死,说不定后福不浅。

  “还以为报雨石能给我带来好运,那知道又是个丫头,哎……”妈很内疚。

  “我看这丫头叫雪妹吧。”爸爸没精打采。

  “不行,因为这场雪,多少人家挨冻受饿,这个名字不吉利,等闺女长大了,就会怨我了。”妈妈沙哑的声音带有几分凄凉。

  “今年属鼠,就叫鼠妞吧?”爸爸有点调侃。

  “太难听了,你是属狗的,怎么不叫狗仔?”妈也忽悠爸一句。

  “那叫什么名字好?”

  “叫香莲怎么样?”爸爸大概受和尚偈语的影响。

  “亏你说得出口,我叫勤莲,女儿怎么可以叫香莲?”

  “那就叫香菱吧。呵呵……”爸爸撇着嘴笑着说。

  爸爸忙活了我以后,又忙去给妈妈做饭。

  唉,幸亏当时爸爸没有放弃,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从此我就闻着药香味,听着药杵声长大。

  老天爷把我带到人间,有点生不逢时。不过能够落到这个小康之家命还不错。

  我家四世同堂,有太奶奶、奶奶、爷爷、小姑,还有哥哥和姐姐。爷爷和爸爸是从医的,爷爷在新宿县中医院,爸爸在县工农兵医院工作。奶奶和妈是裁缝。我家在这县城里算是小康之家了。爷爷和爸爸医术很高,方圆几百里的人都来求医。

  我出生地平安镇是一座人杰地灵、风光秀丽、历史悠久的名城,小镇不大,因是一位帝王出生地而闻名遐迩,游客不断,这里至今还有一株帝王亲手种植的古槐树,虽两千多年,几经沧桑,却根深叶茂,苍劲挺拔,绿郁葱葱。马陵山脉延伸到小镇的中心,山脉东流淌着京杭大运河,山脉西沉睡着古黄河,将小镇一分为三。一山两水更增添小镇的灵气和王者的霸气。

  我家住在小镇最繁华的东大街,因有一条梧桐巷而更添文化底蕴。东大街因位于平安镇的城东而得名,由明万历年间的集市,逐步发展成为商业、文化中心,到清末民初时期进入鼎盛。街道路面由青石板铺设,两旁的店铺均为一色清式两层小楼,颇有特色。一条小溪从马陵山顺势自北向南沿街而过,她像一个美丽绝伦的仙女在欣赏人间的美景,可能被其繁华景色所吸引,也可能是游玩累了,便在街中心的广场旁停留了下来,形成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池,然后又缓缓地向南流去。

  东大街集钱庄、典当、旅馆、理发、饭庄、布匹、杂货、农具、烟酒、说书、唱戏、杂技等为一体,货物山积,商贾云集,店铺林立。这条街就像上海的南京路,南京的新街口,苏州的观前街,徐州的淮海路,繁华一时。街中心有一个小广场,是开大会的场所,县里的表彰会、动员会、批斗会、宣判会和放露天电影等也都在这里。到了晚上,只有这条街灯火辉煌,好多大人小孩都在广场散步、玩耍、逗乐、聊天,可是奶奶和妈妈从没有时间逛街休闲。

  我家的那条梧桐巷子因有一株古梧桐树而得名,传说梧桐树下埋有一个帝王的衣胞,虽历尽沧桑,仍枝繁叶茂。巷内还有一座乌骓石马和石头马槽,传说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更显巷子的悠久和神奇。梧桐巷不大,有三十多户人家,几乎家家做生意,其中裁缝铺子就有三家。一家门前的招牌是:新宿县最好的裁缝。另一家裁缝铺门前写的是:平安镇最好的裁缝。我家的裁缝铺什么招牌也没有,其实和另外两家差不多大小。爸爸知道了,说,没有招牌会影响生意,干脆我来写一个。于是他想了一会儿,写的是:本街最好的裁缝。

  出乎意料,这招牌竟然招来了很多顾客。

  奶奶虽然没有《皇帝的新装》里的裁缝有心机,但做缝纫也有一套绝活,无论顾客体形高矮胖瘦,她缝制的衣服都很合身,当地的官员都喜欢找她做衣服。妈妈感到奇怪,一天她悄悄地问奶奶有什么诀窍。奶奶说旧式士人混江湖必须具备四个条件:一团和气,两句歪诗,三斤黄酒,四季衣裳。如今给当官做衣服,先不忙量尺寸,而是先要观察清楚官员的基本年龄和神情,凡是初任的高官,意高气盛,走起路来总是挺胸昂首,因此衣服应是前长后短;如果任职稍久,在官场久经磨练,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傲气了,体态含胸拔背,上衣应该前后一般长;如果是年龄偏大,在职久而未提,菱角也都消磨得差不多了,则内心谨慎,表情也比较谦虚的,这样的官,往往身体微俯,上衣就应该前襟短后襟长。妈妈听后恍然大悟:衣裳显示人品,体态泄露心态。原来不管城府多么深,资历多么长的官员,其内心终难遮掩。尽管他们有时沉默不语,但他们的衣裳与体态也会泄露他们过去的经历。

  生女孩是没有什么功劳的,也吃不上什么好东西,这是做女人的悲哀。妈妈生我还没有满月就出来干活了。家里的活很多,每天有做不完的衣服,案子上的布料堆得老高,不仅白天做,晚上还要忙到半夜。那时做一条裤子只收四五毛手工钱,奶奶一天到晚地做活,很少说话。妈又是这样的人,人家都说娶媳妇随婆婆,这句话千真万确。妈妈只有在喂奶的时候才能休息一会,照顾我一下,时间稍长奶奶就说耽误做活了。妈是慢性子人,听奶奶说句话,就将我连忙往案子上一放,赶紧做活。所以我们家的女孩子都是在案子上长大的,从没有人抱过,只有男孩才受到重视。

  听妈妈说哥哥六七岁时,太奶奶还背着他出去玩,认识她的人就问:“又背重孙出来玩啦。”

  “哎。”

  “你老今年高寿?”

  “七十多啦。”

  “看来你能抱上重重孙子喽。”

  “那是,那是,哈,哈哈……”太奶奶笑得是那样的甜蜜。每当妈妈看到这一幕,心里也像吃蜜似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