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三线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有些记忆总是那么清晰
作者:孤雁穆龙的小说      更新:2020-03-17

  那年发大水,三机厂遭遇泥石流的前几日,黑压压的乌云密布天空就是不下雨,大白天像傍晚,大白天开车都得开车大灯。

  侯爱彪根据“科学原理”推论:这老天就像人憋尿一样,尿憋久了,“水”就存得多,撒一次尿肯定就比正常的多。正如侯爱彪预测,老天爷的尿脬好像被捅漏了,下起雨来,一下就是一天两夜。

  那雨下得大啊,一阵接一阵,说是瓢泼大雨还温柔了点,简直就是拿盆泼,不,简直就是直接拿水龙头浇。那雷打得呀,一串接一串不歇气。

  老天爷发威了,天空像大铜钹,人就像扣在里面的小蚂蚁,就要被震死掉了。那闪电像一把把耀眼的银剑,把黑夜的天空劈得乱七八糟。

  半夜里有火球在山坡上滚,还逆风而行,甚是吓人。

  老天爷没休息,下了一天两夜。

  雨停了,山腰山顶雾气蒸腾,残阳给天上乌云镶上了金边。

  侯爱泽对那两天的记忆很深——家里的后窗潲雨,窗框被雨水浸湿发张,打不开了。

  屋顶也漏了几处,这现像从来没有过。周边农村、老街、螣纹矿、二机厂和铜分厂都知道三机厂遭遇泥石流。

  泥石流冲倒了三机厂里的一栋家属宿舍楼。从泥里,从倒下的楼里,挖出多具尸体,有邱红继母和继母女儿茹茹的尸体,没见她父亲的踪影。

  家什全被冲走了,在烂泥里邱红找到了她家墙上镜框。镜框的玻璃碎了,照片上还沾了泥,邱红用手绢擦干净照片上的泥,把照片揣进贴心的上衣口袋里。

  她明白,以后没有家人陪她了,只有这照片陪着她了。人容易离去,这照片只要保管好了,它是不会离开你的。

  这次泥石流死的人都埋在后山上,一排新坟来年就被荒草埋没了。邱红只记得他父亲的坟后面有一棵杯口粗的,本地人叫“水冬瓜”的小树,旁边是她继母和继母女儿茹茹的坟。

  ……

  茹茹和邱红合的来,每次从乡下回来都会给茹茹带好吃的,还带回两只像絨球一样的小鸡崽叫她养着。

  茹茹可喜欢那两只小鸡了,第一天居然要搂着小鸡睡觉,她妈妈怕小鸡拉屎在床上,不让茹茹搂小鸡睡觉。

  俩人为这事吵,邱红拿纸盒子,用剪刀扎了很多通气的小孔,装了小鸡,放到茹茹的枕头边上。

  小鸡睡觉前的叫声像蛐蛐叫,茹茹觉得这叫声很滑稽,轻轻地端着装鸡的盒子,到邱红床边叫她听。

  而今,茹茹那历历在目的身影和笑颜,在那小坟茔下面已经化为泥土,化作永远都记忆。

  涨大水,发生泥石流那天,邱红正好在乡下,如果那一天她在家里,或许三机厂的后山上就会多一座坟,那坟里就是她化作泥土的躯体。

  这坟的布局也像“全家福”一样——左面是继母和茹茹,右边是邱红和她父亲。这就是人们说的“命”吧。

  邱红想起外婆的话:人都有原罪,我们要经历许多苦难,才能进人天主的国!

  经历了许多苦难,可天国的影子都没看见,在哪里也不知道。

  有人说,如果要发生什么大事,事先家里的人都有预感,但父亲去世前却没有一点点预感。

  银石沟下大雨发生泥石流的那天,邱红在远离三机厂的乡下,第二天天空难得的晴朗,到中午天空都万里无云,人的心情也比平常好一样。

  邱红吃完午饭和杜妮娅和魏妮娜三人正在说笑,有人叫她,一看是厂里“知青办”的人,说厂里的车专门接她回厂。

  这种情况是前所未有的,邱红的父亲只不过是厂里的一名工程师,没有特权派车来接她。

  杜妮娅、魏妮娜和厂里的知青倒很高兴——可以搭顺风车回家一趟了。

  回到厂以后,那些接邱红的人才让她知道接她回来的目的:泥石流冲倒了一座楼,死了十几个人,俱乐部里演戏放电影的台子上,摆放着一排排用白布盖着的尸体。

  杜妮娅和魏妮娜陪着邱红到俱乐部里,但不敢随着邱红和陪她的人上去看她继母和继母女儿茹茹的尸体。

  没找到邱红的父亲,“治丧委员会”负责人的意思她父亲还活着,叫邱红不要放弃希望,要相信组织。

  ……

  过了玉水河大桥,右转上一个大坡,不远就是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转过这个大湾,公路就通往二机厂和三机厂去了。从这大转弯顺斜坡小路下到的银石河里,这里有块大岩石。

  这岩石比一间教室还大些,岩石一半在河里一半在岸上,在河里的一半像一个巨大的翘起来的大船头。

  “船头”下面一个洄水凼,水深,后面是很大的水洞。这几年没有人敢拿炸药、手榴弹炸鱼了,银石河和银石河的鱼儿又多了一起来,船头石下面有很多鱼出没。

  那些鱼有一拃来长,身上的花斑五颜六色,鱼鳞彩光闪闪,煞是好看,本地人把这种鱼叫“桃花鱼”。这十里八里的河中看不到这种鱼,只有这里才有。

  那些桃花鱼一群群,身姿曼妙,游来游去。

  “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两千多年前的庄周看到的也是这样的情形吧?小风吹来,泛起一片涟漪。生命没有高贵低贱,只有幸福、快乐、痛苦与悲哀。它在清澈的水里,在干净的阳光照耀下撒欢,

  它们像仙物,不吃食,不咬勾,异常警觉,一有影子动静就藏到石头下面去了。这山沟沟里的小孩都知道这个地方,夏天喜欢到这游泳,胆子大的孩子就从船头一样的岩石上往河里跳。

  天气寒冷,不能下河游泳,侯爱泽和同学经常到那地方去欣赏那桃花鱼。这船头样的岩石下游就是一片浅滩,枯水期勉裤腿子可以趟到河对岸去。

  银石何与玉水河相同,枯水期水流较小,但到了夏季,暴雨过后河水猛涨。

  这次大洪水以后,船头石下面的深潭不见了,被洪水冲来的石头填埋了,突兀的船头石也埋没得没多少了,再也见不到那些漂亮的桃花鱼了。

  这次洪水也太大了,上了年岁的本地人说生下来都没见银石何涨过这么大的洪水。

  两天以后,在离三机厂几公里的银石河下游船头石的河滩边,发现了邱红父亲的尸体。

  尸体已经没有了人样,厂里叫邱红到现场去辨认。邱红到了之后,厂里的人掀开盖尸体的竹席,邱红上前,尸体的眼、鼻孔、耳朵、嘴蓦然流出血来。

  当地发现尸体的农民都说:“不用问了,这肯定亲人了!”邱红当时就晕过去了。

  邱红的好多同学都到场,侯爱泽、涂晓丰、大野、铁成刚也去了,看见邱红父亲的尸体,看见邱红悲痛欲绝的样子,侯爱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到场的二机厂和铜分厂的同学受他感染都躲一边去哽咽。

  邱红一笑,脸上就有酒窝。这之后难得看见邱红的笑颜,酒窝也不见了。那是青春的酒窝,理当是幸福的酒窝,却不见了!

  酒窝,酒窝在哪里?

  杜妮娅说她看到过魏妮娜哭过,看到过好多女孩子都哭过,除了她父亲去世,从来没有见过邱红哭过。

  邱红倒霉的时候,她的心有多苦,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就是遭灾的受害人和看热闹的人的心情绝然不可比一样!

  杜妮娅给侯爱泽说,有一年邱红回来一次,是她陪着去银石沟的。那里要搞开发,所有的坟都要牵走。她说杜妮娅,你真幸福,有父母可以孝敬。

  邱红说这次回来最后一次孝敬他父亲了,墓地的‘物管费’交了五十年。

  邱红要给交一百年的物管费,公墓的管理人说,他们那里还没那个交法。

  那块墓地叫什么山公墓。二机厂、三机厂、螣纹矿和铜分厂的好多人都葬在那里,干什么的都有,工人、干部、工程师、医生、老师,还有炊事员、驾驶员,再办一个厂人员都有富余了。

  “是呀,活人着爱凑一块,死人也爱打堆堆,死了都要在一起。”侯爱泽说,“现在看来,死了能在一起也是缘分,死了在一起绝对能够和睦相处,活着容易起矛盾。死了在一起,相互作个伴,免得作鬼也寂寞。”

  自从同学会以后,侯爱泽和杜妮娅在电话里聊得火热。有空就聊,早晨没起床就聊,上床聊到下半夜。以前读书的时候不好意思说的话现在随便说了。

  俩人都第一次在电话里和别人一次性说这么多话,电话费也是第一次用这么多。开始发现电话费聊得有点贵,改为微信聊。

  把小时候的照片,以前高中时候的照片发给彼此看。感觉那时侯好土哦。

  这天,聊到谈对象的事。

  杜妮娅说:“你们东北人谈恋爱叫搞对象。这个搞字好难听,我们老家叫谈朋友。”

  侯爱泽说:“还叫‘扇盒盒’呢,知道不,好听不?”

  杜妮娅说:“我当然知道,我待了那么多年还不知道?那也比搞好听;现在听起来‘扇盒盒’还有点萌呢!”

  “没看出来,没听出来哪萌!”侯爱泽说,“你们江浙那边把耍朋友,叫轧朋友。一个轧字,叫人想到轧姘头。更难听!”

  杜妮娅纠正道:“叫谈朋友!谁叫轧朋友来着?”

  “你是真上海还是假上海?来内地这么多年,都给‘赤化’了,连‘母语’都忘了?我都知道有轧朋友这话。”侯爱泽犟嘴道。

  闷了一会,侯爱泽麻着胆子说:“咱们俩这算不算轧朋友呢”

  杜妮娅知道侯爱泽的话把她绕圈里了,也不含糊:“你说算就算!”

  这话把侯爱泽美得心里乱七八糟的,一晚上都没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