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甲子年,四月某日。
那天接下搜集“天之子”资料的任务后,我在众同门同情的目光下,以大义凛然的姿态从方壶飞往下界。半路上我在心里把吴老头抱怨了七八百遍,然后叫苦不迭。说实话我的斗法那会儿是有长进的,但要我去面对这样的妖怪,我只能怀疑上辈子造了孽。
不是我夸大其词,是一个亲眼见过的师弟告诉我,那群来历不明的妖怪出没不定,冷不丁冒头,起码方圆几百里就无一活口。凡界不乏法力高深的修士,但至今都败在它们的“毒火”之下,要么当场被吸光修为尸骨无存,要么侥幸逃离后等着毒发而亡。这几年“天之子”已经屠戮了三个地方,其余妖魔更是趁机肆虐,修士们奔走相告,整个凡界陷入人心惶惶、听天由命的境地。
我怎能不慌。
怀着忐忑的心情,没多久我就来到了熟悉的元宝城,登天楼。这是凡界最大的散修聚集地,附近来来往往的都是行走在外的各路修士。
我原本打算稍作歇息向他们打听妖怪的事情,可还没落地就意外地发现这里气氛不对劲。夜幕已经降临,登天楼附近黑压压一片人海,间或一阵一阵的喊叫传入耳中,仿佛是喝彩。这分明是热闹的氛围,跟师弟“胆战心惊”的描述完全不同。再仔细一看,周围成群的大红灯笼将附近一个擂台照得火红一片,正如下面热情不减的看客们。
难怪。我恍然大悟,原来赶上了登天试。
如果说有什么能冲淡妖怪带来的阴霾,也只有这三年一回的斗法大会吧,每次人群密集得令我头皮发麻。一询问,更是巧,当下正是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场,其他的擂台早已撤去,只剩下场地上最中间的一个。最后的两名修士正对本次天下第一进行刻苦角逐。
现在应该没有修士愿意听我询问妖怪的事吧。于是我找了棵不远不近的大树,随意地环视一圈——哈哈,果然同往常一样有不少仙家气息。
我准备闭目养神,却被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一次一次地震清醒。正烦躁着,有人拍我肩:“哟,你来啦。”顺势将一壶酒塞我手里,然后在一旁坐下。
我愣了愣,对于这张脸的出现毫不意外:“你又下凡?装算命的赚闲钱吗?”
劳小仙懒懒地白了我一眼:“我来干活。”
我一听顿时清醒了,激动地拍着他的大腿,又哭又笑:“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是不是也跟妖怪有关?”
他摇摇头的样子当头给我一盆凉水。我懒得问他的工作,却开始贼兮兮地冒念头,想从他那儿直接套点“天之子”的行踪,省得我去冒生命危险。正沉迷于掰手指念念有词的他转头对我微笑:“刘白,你真是个懒蛋,你们方壶全部退隐得了。”
我讪讪地笑了笑,嘟哝着他不通情理之类,气呼呼地把手中都酒一饮而尽——真是比我的梨花酿差远了!正想再躺下睡觉,劳小仙却激动地把我拉起:“时候差不多了!”
我莫名其妙:“你又在算啥,哪个时候?”
他指着一个方向:“在东方,离我们很近,不超过五丈。”
我朝东方看去,擂台上的两个修士正挥汗如雨。一牛高马大的汉子,一身材偏小的青年,当下处于僵持局面。下一刻却见那青年突然跃起,似是找准了大汉破绽猛地发出一串攻击,伴随着看客越来越高的声音,眼见后者节节后退要掉落擂台。
看腻了登天试的我都热血涌上来:“要赢了要赢了!”
忽听头顶几声闷雷,引得人群抬头不解地望了几眼。两位高手竟也被分了神,青年不由抬起头,汉子险险地攀住擂台角的旗杆,一使劲又跳了回来,然后看天。
“不!就!几!声!雷!”判官敲敲铜锣,示意继续。
劳小仙低声道:“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铜锣声一落,我听到头顶一声巨响。耳朵嗡嗡一阵后,感觉自己随着什么腾空了一下,原来是脚下的树被雷劈中了,正好往擂台的方向倒!
人群愣愣地看着,突然惊恐地满天地跳起来。
“躲开!都躲开!”判官大叫着驱赶人群,结果一会儿发现这树正当头砸向自己。擂台上那汉子眼明手快,一手捞起判官滚到台下,然后那树把擂台砸成了两半。
我狼狈地爬出来,看见残枝败叶散了满满一擂台,只有角落的蓝边白旗还好好地插在那儿,昂首挺胸,迎风飞舞。
每个人都在抖头上的乱叶。
还没回过神,天边又传来一声悠长的鸟鸣。
众人闻声望去,一片巨大的金光朝这里飞来,亮得人睁不开眼,看不清是什么模样。
好不容易显形。
“这,这是凤凰吗?”
“什么?”
我施法护眼,一时惊呆,那的确是凤凰,通体晶莹,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神一般地睥睨下方,美得不可方物。
那片凤凰一样的金光停留在塌陷的擂台上方,转了一圈后,化作了十八个金字。
“重灵七人者,将降于世;少郁之桃垣,可复开矣。”
金字悬浮在空中,底下早已炸开了锅一般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重灵?桃垣洞?”
“这……是真是假?”
“莫非老天真的开眼了?”
知道的人大声惊叹着,不知道的年轻人则不知其所言为何物,纷纷询问周围的人。
我盯着半空那几个字,惊讶程度毫不亚于他们,之后莫名的心潮澎湃起来。想当初吴老头给少郁原使族著史,除了太过久远的事情不可考,只剩对那桃垣洞一无所知。六界传说颇多,最广的说法是,桃垣洞之后是上古战场遗落的神迹,若能去那里历练一番,定能飞跃瓶颈有所大成!我曾经也想进去一睹洞后真容,却不得准许,碍于使族那强劲的看守军队只好灰溜溜地作罢。不过,自从使族战败灭亡后,有不少修士冒险探寻桃垣洞的秘密,只是常常为灵君布下的周密结界所苦。他们连少郁原都进不去,更不要说桃垣洞。
少郁原使族的结界术和封印术的确是高深得连仙家都不敢小觑。其实解不开的话,可以蛮力攻击,但要承受加倍的反噬之力。不少修士琢磨得头发掉光后选择后者,却常常是还未攻破分毫,就被反噬之力重伤甚至致死。
这时听劳小仙啧啧几声:“‘灵笼’之力,必然可以,灵君自己也是重灵呢。只可惜这消息来得晚了些,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修士为解密舍身赴死了。”
我点点头。六界何其大,未知之物数不胜数,可仙界都未必有凡人的毅力和勇气去探索。是以某一个层面上,我还是佩服那些为桃垣洞而死的修士。
但我突然疑惑:“等等,这凤凰从哪儿来的?”
劳小仙摊摊手,我看到他脸上因无知而惶恐:“这次我算不出来,但预言肯定是真的。”
我摇摇头,笑他法力不够,却见他神色有些凝重。修士们纷纷半信半疑,这时,十八个金字又融回一体,发出耀眼的金光。众人掩面护眼。凤凰在周围盘旋,最后找到了那面没有倒塌的旗子,一头扎了进去。
强烈的金光溢了出来。等慢慢暗下来后,凤凰不见了踪影。离擂台近的判师、青年与汉子,率先走向旗子。
其余人渐渐凑上去。
我老远也看到了旗子上多了许多纹路,都是亮闪闪的金丝。
“这……是一幅图?”
“有字!”
“苦山……苦山?”判师夹在两人中间问,“哪个’苦山’?”
“只有一座苦山。”
“那这里是?”
“是少郁原!在苦山北边。这是少郁原的地图!”汉子一激动喊了出来。
判师惊讶,青年懵了。
人群再次沸腾起来。基本都在问:“真的假的啊!”“不会骗人的吧?”
劳小仙不知何时走进人群,揉着脖子。我看见他正想喊什么,结果一个声音抢了先:“是真的!一个活了三百年的老先生去过少郁原,几个地点都对得上!”
劳小仙四处寻视,像哑巴吃了黄连。
人群又一阵吵闹。只听又一个嘹亮的声音响起:“没错,少郁原是封了两百年,可有真正修为高的人去过,恐怕也不足为奇。”
又一个略沙哑,听不出是男是女:“所以是真的,看来这真是上天的契机。”
我也做仙人好几百年了,竟然听不出这些声音来自何方,不禁有些惶恐。转头一看,劳小仙已经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如是,众人逐渐深信不疑,既兴奋又紧张。更多人往前凑过去,本来就塌了的擂台,又爆出木头断裂的声音,一众人毫不在意地就着木头往下踩,一时热闹非凡。
判官被挤得难受,突然气吞山河般喝道:“都给我往后退!”
这时,那青年看见有人在描摹地图,一把将旗子抓住,牢牢握在手中。
“张泽,你干嘛!”
“要独吞啊?”
此话一出,瞬间引起众怒。汉子来夺,抓住了旗子露出来的另一端:“姓张的,你别以为你哥牺牲了,你就有特权拿走这地图!”
我茫然。劳小仙告诉我,这个张泽相依为命的兄长,和一批修士前去破结界,最后为保护他人,独自把反噬之力全部承受了。
“原来是这样,真可惜。”周围的人听他哥哥这番事迹,也不禁同情地感叹。
只见那张泽抓得更紧:“谁要特权?我,我……”
“你什么你,松开!”
“有很多人送死了,你们还要去送死!”
人群静默了一瞬,随即嬉笑怒骂声混作一团:“年轻人,还是没胆。”
“如今有更强大的力量可倚靠,你瞎操什么心!”
张泽脸上肌肉一抽,下巴微颤,又狠狠地“哼”一声:“我不信,我哥死了……这绝不是好东西,都不是好东西!”
修士们无奈地叹气,纷纷说着他被兄长的死刺激了,一看见“桃垣洞”“少郁原”这类字眼就变得心性脆弱。判官在一旁劝着:“张泽,不管怎么说这不是你的,怎么处置,该由这次登天试的主办人决定。”
“反正登天楼楼主从来没露面过。”
判官道:“那就交给四大门派的掌门人拿主意。登天试五方轮流举办,他们也是主办人。”
众人赞成,然而张泽依然不松手。那汉子看他毫不肯退步且神色逐渐顽固而嚣张,不服之色油然面上:“判官,你等我把地图抢回来,反正我跟这姓张的小子还没比完,看我怎么收拾他!”说完开始暗中发力。
我看到张泽得意而倔强。
果然,“呲啦”一声,那面旗子被扯成了两半。
汉子大惊失色,被余力一阵反弹,好不容易才站稳,呆呆地看着手中剩下的半面旗子。
张泽有些失神,突然大笑三声,携半面残旗腾空跃起,御剑飞去。
人群过了会儿才缓过来,再一次炸开:“混蛋!别让他跑了!”
人们边骂边追,天空乌压压一片。这时呼啦啦刮起大风,吹灭一片灯笼,好多修士被风吹得倾倒了身子,纷纷从半空坠落下来,坍塌的擂台也正式变得粉碎。
我见还在发愣的汉子双手一空,剩下的半面旗子霎时不见。只听空中传来另样的几声大笑。风停之后,人群这下彻底疯了。
“搞什么?”“是谁?”“哪个妖魔鬼怪?给老子出来!”
我心里五味杂陈,因为我也无法感知到来者是谁。
劳小仙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去不去追张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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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已经跑得很远了,一直飞了半个月,终于把一帮修士甩掉,除了我们。
三人在某片林子的空旷地停了下来。
我好久没飞这么久了。
张泽背对我们站着,由于喘气肩膀一耸一耸,后来他嘿嘿地笑起来。
“两位御风而行,灵威不凡,是上界来的吧?”他慢慢地转过身,仿佛因敬重而疏远,又因无所畏惧而略微轻蔑。“听说天规规定,上界仙人不可私自插手下界之事,难道你们也对桃垣洞感兴趣?”
我跟劳小仙对视一眼,又听他道:“何必墨迹,动手就是!”
我倒吸一口冷气,拨浪鼓似的摇头。劳小仙努力而生硬地挤出笑容:“张少侠,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知道,你们在意的是这半幅地图。”张泽从怀中掏出那半面旗子。
劳小仙却问起了无关的事:“冒昧地问一句,张少侠师从何派?接下来又有何打算?”
张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散修一介,接下来有何打算关你什么事。”
劳小仙吃瘪,抿抿嘴解释道:“是这样,我见张少侠资质上佳,修为高深,却易受旁物干扰,今后不如找个清静的洞府独自潜心修炼,定能得道飞升。”
张泽一副“这不是废话”的神态:“你几个意思?”
“这个,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呵呵。也许正如你猜的,可能有上界的人对桃垣洞感兴趣,也可能……至少现在就有很多修士找你,那……”
“那也不关你们的事,这地图我不会给的。”
“可你这么带着恐怕没法安静修炼吧。”
“你们果然还是觊觎它。没关系,我会烧了它。”他向我们挥挥那块布,然后塞进怀里飞走了。
看着他消失后,我不明白:“你怎么问他那些?你难道真要地图?”
“我要那个干什么。”劳小仙呼一口气:“我只是在想有没有可能让事情有点变化。”
“啊?”我似懂非懂,接着若有所思,“反正我看他接下来难消停。”
他摊手:“我已经劝过他,但愿能消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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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劳小仙回瀛洲,只剩我想起来还有活要干,继续滞留凡界,一待待了十多年。
事实上,刚开始两年尚无妖怪出现的消息,让我心安不少。我不断打听着,然而更多听到的还是那日金字预言的事。几乎每个地方的修士都在谈论,不想听也不行。据我所知,张泽果然变成通缉犯一般的存在,另外半幅消失的地图也成了大海里众人苦苦打捞的针。
当然,更为人迫切找寻的,还是七重灵。毕竟若不先破除少郁原外的结界,找到地图也是白费。除了广大散修,最具盛名的四大门派也不落脚步,听说后来有三个重灵分别拜入其中两个门派,剩下四个的下落则是众说纷纭,还是后来听瀛洲小仙讲才有点眉目,这里暂且不赘述。
总之,我那时满耳朵听的都是各种各样的传言,几乎要起茧子。像是地图出现在谁手上啦,谁炼成了匹敌灵君的结界术啦,重灵出现在了哪儿啦,十有八九都是无稽之谈。更甚者,有人吹嘘自己已经去过桃垣洞,当然众人兴冲冲地去问,那人是一问三不知。后来才知道那是个疯子,害得好奇心很重的我跑去他在的城镇。
我为什么说“害得我”呢,因为走了狗屎运一样的,我居然在那里遇到了妖怪“天之子”,心里完全没有准备。还好跑得快,不然你们就看不到我这些记录了。
任务依旧没有完成,我继续奔波,之后十年间又目睹了两次妖怪作乱。值得庆幸的是,那会儿我得了一个师弟的帮衬。这位师弟不是来自方壶,而是吴老头的同僚、北辰山七星宫廉贞星君座下的弟子,道号玄澈,也是因任务而下界。他帮了我很多,我勉强能交差后回了方壶,而他则继续留在凡界,因为还有很多事没完成。
听说他以化名栖身于四大门派之一,而我正式的记录,也勉强算是从那个门派开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