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客如烟 第1章 不知全相误
作者:覆酒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宝嘉十四年春闱科举前,岑寒云从弋阳与人结伴入京赶考。同伴们都尚年轻,一进启厦门,即被这“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帝京气象所震撼。又可见桃李垂道,烟笼池堤,十里风荷;坊内章台楼高,假山晴翠,杂花生树,令人迷失正是常理。

  岑寒云举目凝视巍峨宫阙,像是瑶台玉殿,波澜不惊。毕竟出身弋阳大族,且秉性素来沉默寡言,很少见喜形于色。大家一番商榷,决定先去东市购置所需物品,再到崇仁坊租座院子,温习经史静待科考那日。崇仁坊因紧挨皇城朱雀门的优越地势,一向是考生的首选居址,院落租价也水涨船高。不过他们不必担心,有岑寒云这个鲜衣怒马的金主在,何愁花销。

  一群书生途经晋昌坊,见到墙内傲然耸峙的大雁塔便不肯走了,说什么也要上去膜拜观赏。岑寒云没有异议,帝京的大雁塔声名远播,但凡来此一游的文豪诗人都不免要在塔下题诗留名,他也早已心生向往。尤其时日一长,满壁俱是名人诗书,文人到了此处不去大雁塔就算不得来过帝京。

  登上塔顶,凭栏遥望满城烟云,心下不禁豪情万丈。岑寒云要了笔墨,正准备提笔涂鸦时,有人俯见大道上人潮涌动,欣然奔向曲江池那处,觉得很是奇怪。众人便下塔拦住一名男子询问万人空巷的缘故。男子听他们口音是外地人,解释道:“平康坊葶花小筑邀了江南十名妓入馆,眼下十几条花船正泛舟曲江,你们不去凑个热闹吗?”

  平康坊内尽是当红的秦楼楚馆,眼下又邀赫赫有名的江南十妓集会,对于他们这等文人来说,自然是很有吸引力的。岑寒云几人来得晚了,曲江两岸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地围了一圈,就是提刀也未必杀得进去,更何况赤手空拳。

  船上一蓑纱帘缭绕纷飞,又隔着几重人群,美人身姿隐隐绰绰,犹如雾里看花。听见里头汉子不停地叫好,几人实在心痒难耐,便推了岑寒云打头阵,后面的护好包袱拼命将他往里推。岑寒云从小家中管教极严,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一时来不及反应已被推至前方。他脸色微变,艰难回过头去,连连摆手道:“不要推了,且住,且住!再往里我就要掉池水里了。华凝兄……”

  此地本来嘈杂,人声鼎沸,丝竹笙歌交织,华凝哪还听得到岑寒云压低的话音,见他回头,还当他没有挤进前面,于是又大力推了一把,笑道:“衰烟兄,你放心朝前走就是了,我们这么多人,怎么也能……呃?”

  “诶——!”

  岑寒云没能坚持住,本已摇摇欲坠的身体被这一推,摧枯拉朽一般摔下岸去。华凝望着他坠落的悲壮姿态呆了一呆,不知所措。

  百姓见状齐声惊呼,有哥儿甚至扎起衣袍下摆,准备好跳下去救人。不过幸运的是,“砰”一声沉闷巨响,岑寒云正好摔在一条小船甲板上。而不幸的是,他侧脸朝下,浑身剧痛不算,额头与鼻孔还被磕得鲜血齐流。他咬牙忍痛,缓缓直起身来坐着,一想到那么多人都已见了他的丑态,霎时羞得满面绯红,连忙扯过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血。

  突然四下里万籁俱静,唯有抽气声此起彼伏。岑寒云这才发现身前站了一人,雪青的细绢裙裾上垂下一条寂蓝的冰绦。他于是抬头,日光下这位清丽绝尘的少女微微皱眉,恍惚间令人想到“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的哀愁,又恰似“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的空灵。

  岑寒云更觉形秽,整整仪容才道:“多谢姑娘相救。”话一出口,又感到声线喑哑颤抖得厉害。

  江湄澜垂头看他,一身茶白深衣,由下至上绣着几杆葱绿的湘妃竹,虽然满面血渍,仍难掩眉目秀气,兼之身形颀长而瘦,举手投足自然散发温文尔雅的风致,只可惜声音着实难听到刺耳。

  “别客气,我又不是有意要救你,只是划过这片水域,你正好掉下来罢了。”她盯着岑寒云鼻内再次潺潺流出的血迹,探究地盯了一会儿,发现此人竟浑然不觉,欲嘲笑又觉得可怜,遂积了口德转头道,“兄长,你快来看看,甲板被砸成这样该要多少赔偿好呢?”

  岑寒云闻言愣住了。

  很快船内奔出来一名英武的少年,年纪也小得很,左不过十七八。这便是江湄澜的兄长江献了。江献穿赤金色圆领束腰袍,腰间悬挂一对玉玦,头戴峨冠,神情很倨傲。甫一扫过被岑寒云砸中的甲板,他瞬间面容扭曲地心疼道:“天呐!再狠些儿船该漏水了。这位公子,我知道你不是故意,但修补费是不是……”

  江献为难地搓了搓手,江湄澜不忍直视这样没出息的动作,翻着白眼撇过头去。

  岑寒云回神,急忙拱手道:“应该的,应该的。修补费自然应该在下承担。不知需要多少?”

  “十两金子吧。这木是上好的金丝楠木,你看切面,尽皆为天然结成的山水人物花纹,晴日照射,波光粼粼,实在很难得的。再有,这本是软性木材,你一砸还不得全部重新换过么?”江献担心他不识货,便很诚恳地解释给他听。

  岑寒云偏头看了看,心下确定正是难得一见的好楠木,他父亲有口藏书柜也是用的这个木材,赔偿价格很合理了。他抬头觑一眼江湄澜,见她在欣赏对面花船里的美人歌舞,全然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只好转过来对江献点头,从包袱中取出十两金奉上,并由衷表达自己的歉意和谢意。

  江献见钱眼开,收了金子便满脸笑容,不仅亲自将他扶起来,还给了条手绢让他擦鼻血。

  河岸上华凝几人连连招手示意,神情很紧张,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江献得知那是这人的同伴,立刻大手一挥,船只靠岸,送了岑寒云上去。

  江湄澜坐回船中,将额边的碎发拢到耳后,绢袖因她抬手刹那滑落手肘,露出一截惊艳而白如脂玉的肌肤。她吃樱桃时随口一问:“你真要换甲板的木头么?”

  “当然!统统都换!你以为我是那种看人老实就骗钱的人么?”江献不屑地冷笑,回答得斩钉截铁。然而他想了一想,招来一名黎衣下人,吩咐道,“回头把船交给工部,让人换换甲板。记住,公费。”

  “……”下人无言应声而去。

  江湄澜鄙夷地吐出樱桃核,她就知道会是这个话。“你丢不丢人,傻子的钱你也骗?”

  江献不以为然道:“瞧你说的,砸坏了东西赔偿不是理所当然么?再说了,他给我金子时眼睛都不带眨的,可见区区几个钱不过九牛一毛。相比之下我如此凄凉,下棋输得两袖清风……”

  “你还有脸提。你棋艺那么臭还非要拉紫宸殿掌印太监大战,谁不知他在宦官里所向披靡。这也就算了,但是我想不到,你连输二十七局欠了六十贯钱竟然想赖账。”江湄澜吃惊地道,“得亏人家贡职紫宸殿,你担心父亲大人知道了发怒,好说歹说分三次还清了。要换了东宫含丙殿的人,你还不得两眼一翻当没有这回事啊。”

  江献表情讪讪,伸手去拿甜糕吃,心虚地掩饰道:“你看你又来了。这一页就翻不过去了是么?多大点事,我又不是真没给,总比你成天惊吓别人好吧。”

  蓦然船只一阵动荡,如遭遇惊涛骇浪一般,速度极快地驶向彼岸。江献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心中莫名一紧,探头低问道:“怎么回事?”

  方才的黎衣下人奔进来一脸慌张,开口声音尖细道:“主子爷,完了,御史台和门下省的几位大臣找来了!”

  “什么!快快快,快靠岸让我们先跑!如此隐秘还能找过来,这是直言上谏的文官应有的技能吗?别是出了叛徒吧?我想想……”透过拉下的竹帘缝隙,他瞥见身后船头一群常服中年人精神焕发地指挥追踪,吓得忙不迭抓起江湄澜的手就奔向船头。彼时船还没有停稳,二人也顾不得许多了,三两步就蹿到岸上,一溜烟拐进坊门巷子里。

  江湄澜一壁狂奔,一壁低喘着问:“是不是你宫里有人被他们抓着,经过一番威逼利诱,大家扛不住就投降坦白了?听说御史大夫吕游是刑部出身的,问话很有一套。”

  “不可能,我的人个个忠肝义胆,视死忽如归。”江献脑中闪过一个人影,脚步骤然停下,瞪大眼道,“那个摔下来的傻子该不会是探子吧?你看他若不摔在船上,我们怎么可能露面?他一上岸不久,那群大臣就来了,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又还说回金子,京城大族子弟我哪个不认识,也不见谁随身揣着大把金子出门的。”

  江献越说越肯定,不由掩面叹息道:“唉,这回真是亏大了。”

  江湄澜也颇为赞同,皱眉道:“你说得有理。这人面生,一下来马上用血抹得整张脸不能辨认,显然有鬼。我走过去,他又一直盯着我瞧,想是在回忆他们给他看过的我们的画像。确认身份后立刻就上岸去了,所以才给钱那么痛快。”

  正在二人谈话时,身后又传来大批人的脚步声,门下侍中沧桑的嗓门回荡在巷子里:“太子殿下!公主殿下!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

  面面相觑许久,江湄澜咬牙道:“别让我知道那可恶的探子是谁。”“没错,回头让他三年不能升官!升官也只能来东宫做宦官!”江献更加恼怒,然而还是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出去,迎着正午明媚的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