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文华殿中,从一个垂头丧气的老头,变成了十个垂头丧气的老头,哦不,是九个垂头丧气的老头,加上一個三十多岁的垂头丧气的青年美男。
六部当中,以兵部的官员最为年轻化,从尚书到侍郎,都透着一股能熬死一帮大臣的气息。
这次读卷,代替兵部出面的,便是著名的火箭官员,项文曜。
也正因于此,朝廷当中对做出这个举荐决定的于谦,起了不少闲言碎语,当然,于少保本人,是不在乎这些的。
言归正传,和萧镃不一样,这些其他的读卷官,包括江渊等人在内,进到殿中之后,都还算镇定。
“臣等叩见陛下。”
不算整齐的声音响起,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天子的怒意也总算是略略收了收,勉强抬手道。
“平身吧。”
随着众人起身侍立,便有内侍将刚刚柯潜,王越,余子俊三人的试卷,挨个在一众大臣面前展示了一下。
当然,限于时间,并不可能让他们细细览读,只是大致给他们看了一眼,重点突出的,是最上头几位尚书大人的签名,还有最终天子的朱批。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观察着底下众人的神色,只见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只是有些诧异,但是,并没有太过惊慌。
甚至于,其中有几个人,还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神色,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内阁的三人。
在这几份试卷放到他们眼前的时候,张敏和朱鉴先是眉头一皱,然后下意识的望向了江渊。
见此状况,结合之前的猜测,朱祁钰心中隐约便已经猜到了些东西,于是,他开口问道。
“江阁老,柯潜和程宗的试卷,可是你所阅?”
“回陛下,正是臣。”
江渊尚还能保持镇定,拱了拱手,开口答道。
朱祁钰继续问道:“既然如此,你来跟朕解释一下,为何你对着两份试卷的等次评定,和几位尚书对两份试卷的等次评定,相差如此之大?”
或许是在偏殿待得时间太久,以至于江渊已经对眼前的场景有所预料,闻听此言,江渊立刻跪了下来,道。
“臣惶恐,臣才学不足,有负陛下重托,判定试卷时一时不慎,酿成大错,请陛下责罚。”
这份态度,看着倒是端正。
但是实际上,却无非是避重就轻而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次殿试的过程当中,呈上来的这十份试卷有猫腻,但是江渊却只说,是自己才学不足所致,这是典型的在偷换概念。
不过,朱祁钰倒也不生气,不紧不慢的继续问道。
“江阁老在翰林院多年,对于文翰之事早已精熟,且如今在内阁当中,职在票拟,伱若是才学不足,岂非是在说朕瞎了眼?”
这话口气平静,像是在开玩笑,但是,在这种场合下,这句仿佛玩笑的话,却没有人会将它当做玩笑。
底下跪着的江渊,尽管已对天子的反应有所预料,但是,在听到这句平静中带着危险的问话之后,原本镇定的身子也不由轻轻一颤,叩首道。
“臣不敢!”
见此状况,朱祁钰的脸色也终于是沉了下来,冷声道。
“好,既然不敢,那江阁老来告诉朕,你读卷之时,觉得程宗的试卷优在何处,柯潜的试卷又劣在何处?”
随即,便有内侍再次将柯潜和程宗的两份卷子摆到了江渊的面前。
于是,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到了江渊的身上。
和之前的萧镃一样,面对如此大的压力,哪怕江渊早就有所准备,但是,他额头上依旧忍不住渗出一丝冷汗。
其实压根就不用看,对于这两份卷子的优劣,江渊的心里清清楚楚。
无论是从文采,行文,还是各个角度而言,柯潜的卷子都是顶尖的,江渊当时在看到这份卷子的时候,便已赞不绝口。
如果说没有程宗的话,他甚至会竭力推选柯潜为状元,但是……
“陛下,臣已知自己才学不足,判断有误,但是陛下既然垂问,臣便斗胆答之。”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江渊开口道。
“若论文采,柯潜的这份策论,当是上上之选,相较之下,程宗的确有些逊色,但是,能入殿试者,才学皆是天下举子中的佼佼者,陛下之前亦有所言,朝廷选才,唯德唯能,不能仅看才学文采如何。”
“殿试既以策论为主,自然是考察举子对于治国之道见识多寡,柯潜的这份试卷,过度强调德行,而忽略了顺应自然之道及文治武功对于社稷之用。”
“相较之下,程宗的试卷虽然稍有瑕疵,但是行文堂皇正大,能遵圣人之言,成隆古之世,故而,臣斟酌再三,取程宗之卷呈送御前。
“但是,即便如此,臣亦知柯潜乃是难得的人才,故而在和萧学士商议过后,将柯潜放在了二甲第八名的位置。”
不得不说,江渊的这番话,倒是有理有据。
更重要的是,这番话透露了一个关键的信息,那就是,柯潜的这份试卷,萧镃是知道的。
那么,这也就意味着,事实并不像萧镃所说的那样,是江渊故意黜落了柯潜的试卷,拿了一份更差的出来参加最终的合议。
果不其然,在江渊的话音落下之后,萧镃的脸色霎时间变得难看无比,望着江渊的目光都莫名的变得有些恶狠狠的,而且,若是仔细观察,不难看出,萧镃的神色当中,隐约藏着一丝懊恼。
听到江渊的这番说辞,朱祁钰眉头微皱,转头对着一旁的萧镃问道。
“萧学士,江阁老所说的是否属实?”
“这……”
萧镃苦着一张脸,一时有些语塞,很明显,他这个时候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是,朝堂之上,图穷匕见的时候,往往已经晚了……
眼瞧着萧镃犹豫着没有说话,一旁的江渊直接道。
“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当时商议柯潜试卷等次时,张阁老和朱阁老亦在一旁,他们二人可以替臣作证。”
随即,江渊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张敏和朱鉴,他二人对视一眼,稍加踌躇后,朱鉴便上前道。
“陛下,确实如此,当时,我等也曾犹豫过,是否要将柯潜和程宗的试卷一同呈送御前,最后,是萧学士说,柯潜的试卷和之前商定的评阅标准有所出入,放在二甲更为合适。”
“故此,臣等方才将程宗的试卷列入了呈送御前的名单,而将柯潜排除在了其外。”
另一边,张敏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这种情况下,他不说话显然就是默认了。
看着眼前一唱一和的内阁三人组,萧镃顿时气的不打一处来,到了这个时候,他如何意识不到,自己是被这三个老混蛋给联手坑了。
不错,柯潜的试卷,江渊的确拿给他看过,但是,当时江渊可不是这么说的,他当时的原话是。
“……这份试卷虽然文采俱佳,但是,毕竟和圣人之道不符,若进入一甲,恐令天下士子有所非议,不妨放在二甲当中。”
“倒是程宗的试卷,文采虽然稍差,但是堂皇正大,我和张阁老,朱阁老三人批阅了这么多份卷子,都觉得这是一份可入一甲的试卷。”
“而且,这次的举子们文采虽好,可往往论点稍偏,过于偏激,我等三人好不容易挑出了这一份试卷,还请萧学士多多费心……”
江渊说的是实话吗?当然是!
但是,他隐去了最重要的部分,那就是他们几个心照不宣的交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江渊要推程宗进一甲,并且说服了张敏,朱鉴二人交出手里的名额。
将柯潜打入二甲,也正是这个原因。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撇开对题目的理解这种主观问题,柯潜的卷子比程宗来说,明显是更优秀的。
要是二人的试卷同时送到御前,那肯定是没程宗什么事了。
所以,要保程宗,那么,柯潜的试卷就必须排到前十名以外,当然,这个决定,的确是萧镃下的。
至于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江渊没有点透的,那三个呈送御前的名额。
要知道,按照惯例,每个读卷官可以选出自己觉得最优秀的一份试卷,作为一甲的候选者,呈送御前。
当然,在这个过程当中,就像柯潜的卷子一样,还是要经过诸多商议的,但是基本上来说,如果首次拿出来的试卷通不过,也会由对应的读卷官自己再选一份。
这基本上是心照不宣的规矩,不然的话,每个人都想把自己觉得最好的试卷推上去,吵上几天几夜也定不出来名单。
萧镃作为翰林学士,毋庸置疑,他在这些读卷官中,是占据主导地位的,原因也很简单,这些卷子推上去,就算得不了一甲,那排名也会在二甲的前列。
他们在经过馆选的时候,是非常有可能进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的,换句话说,殿试结束之后,他们推举的这些士子,都要变成萧学士手下的人。
所以,自然要看重萧镃的态度和意见。
这本来是个互惠互利的事,官场上的人脉网,就是这样逐渐形成的,萧镃的翰林院得了新鲜血液,一干读卷官们提携的后进举子,也会对他们感激有加。
但是,事情坏就坏在,萧镃有些贪心。
别人推举出来的,和自己点出来的,终究亲疏远近是不一样的。
近些日子以来,翰林院的日子并不好过,庶吉士提前散馆是好事,让萧镃一下子清除掉了陈循和高谷在翰林院残留的势力,但是,也让翰林院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
这段时间,维持经筵日讲,萧镃都感觉到有些吃力,更何况,翰林院的庶吉士虽然没有官职,但是,在士林当中的影响力却不小。
作为清流,掌握舆论风向,是翰林院最重要的事情,所以,为了尽快培养自己的亲信,萧学士对于这次春闱十分看重。
这个时候,江渊找上了他,隐晦的提出了这笔“交易”,推程宗上位,然后内阁的其余两个名额,都交给萧镃自己来选。
如此一来,此次春闱的前十名当中,至少有三个,都是萧镃自己点出来的,而且,说不准还能包揽榜眼和探花。
至于柯潜等一干“遗珠”,在之后馆选的时候,萧学士也可以再把他们给捞回来,从自身的角度出发,这种方式,甚至可能比直接推荐柯潜等人,更让他们对萧镃感恩戴德,觉得对他们有知遇之恩。
这事情要是办成了,萧镃便可以一下子网罗一大批人才进翰林院,而且,这些人还都是受了他的恩惠的。
更不要提,这是江渊等人主动找上门来的,只要答应下来,便算是卖了他们一个人情。
所以,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萧镃都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但是,谁能想到,这是一颗裹着蜜糖的毒药!
现如今,程宗的试卷引发天子不满,重新阅卷,所有的试卷几乎大换血,天子责怪下来,这几人竟将责任一股脑的推到了他的身上。
可偏偏,萧镃还无法反驳。
就算是他把江渊那天所说的话原原本本的都说出来,也无济于事,毕竟,江渊又没有明着说要做交易,他所做的一切,从流程上来说,都是合理的。
毕竟,也没有人规定了,每个读卷官都必须要推举一份试卷出来,江渊拿着柯潜的试卷来跟他商量,也是无可厚非的。
最终,也的确是萧镃答应将柯潜的试卷排除在前十名之外,对方没有隐瞒半点,但是,却死死的把萧镃给坑了个体无完肤。
感受到天子微凝的目光,萧镃低下头,一副心虚的样子。
然而,这个时候,江渊却又继续补刀,道。
“臣不敢欺瞒陛下,其实,除了柯潜的试卷之外,像是此次陛下钦点的王越,余子俊,乃至另外几名举子的试卷,其他几位读卷官在阅览时,也曾拿出来合议过。”
“但是,到了最后,皆因萧学士坚持以为,策论一道,于治国之道的理解,要重于文采才学,众人难以达成一致,最终将其都放到了二甲或三甲当中,所以,才有了最后的这份名单,此事,在场的诸位读卷官皆可作证,请陛下明察。”
?!
萧镃震惊的望着江渊,这番话再次刷新了他对江渊的认知下限。
我*你个***!
明明是江渊这个老匹夫推上来的人扛不起大旗,闹得他最后不得不昧着良心将好几个很不错的试卷打到二甲,以保证程宗的试卷,是送到御前的十份当中最优秀的。
这**怎么就成他一个人的事了?!
再说了,那么多读卷官,就凭他萧镃一个能压得住?
还不是有你们几个在旁边帮腔,这现在出了事,全赖他一个人?
**的江渊,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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