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着手里略显凌乱的纸张,朱祁玉望着于谦的目光,颇有几分不满,但是,于谦却认真的点了点头,道。“陛下,这便是臣要说的其三。”“皇庄虽以皇家为名,但是终究,各藩地的皇庄,同京畿的皇庄不同,京畿之地的皇庄,皆是陛下潜邸时的赐田,乃是陛下私产,然则各藩地皇庄,所用乃是官田。”“既是官田,自当由朝廷管辖,如此,方是根本之策。”应该说,事情发展到现在为止,于谦也很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皇帝的旨意都已经明发邸报了,再想反悔是肯定不行的。所以,只能从具体的做法上来想办法,而他最终想出来的办法,实际上就是将皇庄归到地方官府的管辖当中,为此,他甚至设计了一整套的管理方式,包括权责划分,考核标准乃至是人员的配备,调动方式,都有考虑。但是,不管于谦考虑的再周全,这显然都不是朱祁玉想要的。“地方官员?”“先生说,内宦易欺上瞒下,藩王会欺压百姓,那难道说,交给地方官员,就能保证不会出这等事吗?”“回陛下,臣不敢保证。”于谦显然对皇帝的反应有所预料,沉着应道。“但是,地方官员受科道监察,又有上下相互辖制,若有不轨之举,朝廷亦有律法可以处置,一切有规可循,自然能最大程度避免有臣方才所言之事。”“内宦与藩王,纵然对陛下亦有忠心,可毕竟缺了法度约束,远不如朝廷官员管辖此事得当,还请陛下三思。”看着一脸认真的于谦,朱祁玉也皱起了眉头。他很清楚,于谦说的有道理,内宦和藩王,都是一时之用,不可为长久之计。毕竟,万历朝的矿税使监,闹出了多大的乱子,他也是知道的,都说万历朝的大臣弹劾矿税使是因为被触碰到了自己的利益,但是偌大的一个文官集团,总不会都是言利之辈,为国为民之人虽少,但总是有的。之所以矿税使监被认为朝政之弊,原因就在于刚刚于谦所说的,内宦实际上游离于整个朝廷的体系之外,不受任何辖制,藩王亦是如此,虽说如今的藩王早已经没有了实际的权力,但是,他们享受的特权却数不胜数,别说地方官员了,就算是朝廷的大臣,对于藩王都没有任何办法。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于谦的办法是对症的,他改变不了内宦和藩王游离于朝廷之外的现状,那么,就只能将皇庄纳入到朝廷可以控制的体系当中。只不过……“皇庄所设,并非是朕为了藩王牟利,而是希望藩王亦能自食其力,于谦,你当知晓前些日子,朕曾与大宗伯商议过整饬藩务一事。”叹了口气,朱祁玉幽幽开口。于谦的考虑,他很清楚,但是,他的布局,于谦却未必清楚,皇庄的作用,何止于钱粮?“昔年太祖定藩屏之制,其本意在防范旧元势力卷土重来,亦有照拂子孙之意,然则随时间推移,太祖亦知诸藩俸禄过盛,有所削减,至太宗以后,诸般变故,渐收诸王之权,而反加诸王之俸。”“朕登基以来,自知土木一役,大明元气损耗,所思者无非开源节流,时至今日,诸藩宗室俸禄,已成国库负担,朕设宗学,其意便本在给宗室子弟一条出路,近两年年景不佳,之前礼部之意,欲严整礼制,慎宗法,严宗禄,章程已有雏形,但是朕却知道,这不过是治标之法而已。”“皇庄之制,固然有其新弊,但其利处,远大于弊尔,如今划入皇庄的田地,多是前次整饬军屯时收缴的官田,这些田亩本就是藩王所辖,有他们相助,矿税使想要重新管理,难度会大大降低,此一也。”“皇庄所用良种,耕牛,农器,皆由藩王所出,既可保证岁产税收,又可减轻地方官府的压力,地方若有灾情,百姓尚有皇庄可以栖身,亦不会因此而致于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此其二也。”“皇庄虽有藩王插手,却非藩王私产,或许其中管理会有中饱私囊之举,但是,朝廷若要收归,亦是易事尔,而皇庄既设,其中岁入,足抵宗俸,而不必自国库出,此其三也。”“有此三者,如何不行?”于谦停了这番话,亦是沉默了下来。一时之间,他不由回想起当初胡濙对他所说的话,天子纵观全局,所思所想,的确要深谋远虑的多。的确,从这个角度而言,设立皇庄,可以解决很多的问题,首先便是整饬军屯后田亩的转籍问题,这次整饬军屯,为了顾及普通百姓的利益,所以,大刀阔斧仅仅止于田籍之上,真正耕种的佃户,仍旧保留他们的租种权。按照原本的设想,朝廷在收回田籍之后,应该徐徐将租种权也收回,彻底按照官田和军田进行管理,但是,这个过程肯定是十分漫长的,而皇庄的设立,却可以完美的解决这个问题。除此之外,如皇帝所言,皇庄的制度决定了,能够抵抗天灾的能力大大增强,在此之前,官田的基本管理方式,都是租种给普通百姓,然后朝廷直接收取赋税,除了赋税额度不同,和民田并无二致。这就导致了,因天灾而歉收的压力,全都压在了普通的佃户身上,佃户需要自己准备种子,耕牛,农器,本就压力巨大,一旦年景不好,不仅血本无归,而且,还要倒贴进去。而且,于谦同样清楚的一点是,官田歉收的压力,看似是只压在普通佃户身上,实则到了最后,还是会回到朝廷身上。因为田地歉收了,老百姓自然交不了税,如果官府强收的话,只会引起民变,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予以蠲免,甚至,还要出银赈济。如果说换成皇庄的话,那么,这些压力本身就会由皇庄承担,百姓可以得到喘息之机,朝廷也算是变相的省下了钱粮,的确算是一个良策。当然,更重要的是,在皇庄设立的地区,官田的田租可以抵冲藩王的宗禄,更妙的是,这些官田原本就是从藩王手中拿到的,可以说,朝廷并没有出更多的钱粮,却省下了一大笔钱。除此之外,皇帝虽然没有说,但是,于谦也能看得出来,既然皇帝打算用皇庄抵冲宗禄,那么,其实也就是变相的削减了宗禄,毕竟,如果遇到灾年的话,皇庄歉收,宗禄自然也就随之减少。如此看来,皇庄牵涉到藩务,流民,税收等多个方面,虽然说也有诸多弊端,但是,就刚刚所说的这些好处,已经足够让朝廷推行下去了。一念至此,于谦终于觉得,自己之前的手段有些激进了,当然,也仅仅只是觉得有些激进而已,他的观点并没有改变。沉吟片刻,于谦开口道。“陛下深谋远虑,臣所不及也,然而即便如此,陛下欲在藩王与朝局之间取一权衡,是笃重亲亲之谊,此本社稷之福也。”“然臣仍想恳请陛下,念小民百姓之生计再三思量,皇庄如今虽是以军屯官田为主,然则整合阡陌之时,岂不有强占小民之田发生?”“以中官及藩王辖皇庄,则皇庄势必日渐膨胀,绝不会仅仅满足于已有庄田,必然会逐渐扩张,有兼并之祸发生。”“臣知皇庄之设,需依仗藩王之力,然而即便如此,皇庄亦当由官府辖制,如此,方可使其归于正轨,成利国利民之策矣。”“至于藩王所出钱粮,仍可由地方官府照例拨付便是。”皇帝有皇帝的立场和考虑,于谦自然也有自己的立场和考虑。他或许没有皇帝谋断全局的眼光和本事,但是,作为朝臣,他自然也有只有他能看得到的地方。人心自古如此,欲壑难填,皇帝的设想很好,然而,在于谦看来,皇庄一旦设立,那么,就是给了藩王一个合理兼并土地的理由,他们可以借皇庄之名,不断兼并土地,只有由朝廷来管辖皇庄,才有可能避免这种状况出现。听了于谦的话,朱祁玉不由感到有些无奈。说来说去,于谦到底还是想把皇庄交到朝廷的手中,其实,这个办法,朱祁玉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是,一则,如今的朝廷地方弊病丛生,尤其是地方,因循守旧之风盛行,皇庄新立,若是交到他们手上,只怕是换汤不换药,和过往官田的管理没有什么两样。二则,朱祁玉虽然是皇帝,可也是朱家的族长,他势必还是要考虑藩王如何安置的问题,但是,于谦却不同,从他刚刚的话里就可以看出,藩王的处境,在他那里,被排的十分靠后。就算是不谈这些,皇庄之所以要交给中官和藩王,还有一层用意,就是要让藩王来承担接下来的灾年损失,只不过,这一层他确实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说,就算是说了,只怕也不会有人信的。但是,这些理由不摆出来,想要说服于谦,的确是不容易。沉吟片刻,朱祁玉眸光闪动,看着于谦,道。“于谦,你可知道,自你入狱之后,朝中上下对你这桩桉子,对你这个人,都是如何看待的?”闻听此言,于谦略微有些意外,自打见到皇帝的时候起,他和对面的皇帝,都并没有谈起这桩桉子。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这桉子本身只是一个由头而已,真正让于谦入狱的缘由,并不在这桉子上。当然,对于谦来说,他一向行事问心无愧,所以,也不怕人查,听到天子这句问话,他低了低头,道。“臣不知。”这句话当然是假话,以于谦的眼光和对朝局的判断,很容易就能够想到,自己入狱之后,朝中必然多是落井下石之辈。只不过,这些话若由他说出来,未免有攻讦之嫌,所以,于谦只能羊装不知。见此状况,朱祁玉轻哼了一声,道。“这段日子以来,朕可是接到许多弹劾你的奏疏。”“前几日,吏部上奏,要将兵部侍郎项文曜调任南京,朕想问问,你怎么看?”吏部上奏吗……于谦心中跟明镜一样,默默地叹了口气,道。“升降黜置,乃吏部执掌,臣不敢有何异议。”这般敷衍的态度,显然不是朱祁玉想要的,他抬头看着于谦,继续问道。“怎么说,项文曜也是兵部侍郎,和你共事许久,他该往何处调,朕总要问问你是怎么看的。”见无论如何也敷衍不过去,于谦只得道。“项侍郎能力出众,但是,毕竟资历有些轻,经验也有所不足,所以臣觉得,外放出京历练一番,也是好事。”于是,朱祁玉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了。”简单的说了一句,并没有任何置评,朱祁玉又接着道。“你的这桩桉子,朕已经交给了朱鉴来审,前几日,桉子已经审结,证实你那女婿亲族,确有侵田之事,之后,朱骥和于冕二人,也确然曾分别去过大兴县衙和顺天府衙干预此事。”“于谦,你对此事有何解释?”这番话,口气隐约之间,严厉了几分。于谦自是心思灵敏之人,对于天子突然变化的态度,已然隐隐有了猜测,心中轻叹一声,他开口道。“回禀陛下,臣并不知此事,然朱骥是臣女婿,于冕是臣亲子,朱骥亲族仗势侵田,二人擅自干涉地方事务,实是臣教导无方之过,请陛下责罚。”“责罚?”朱祁玉的脸色有些冷漠,轻声开口道。“既然如此,罚你三个月俸禄,回府好好管教管教自己的亲族吧……”说罢,朱祁玉再没有多留,起身对着旁边的卢忠吩咐道。“送于少保回府!”随后,他脚步不停,走出牢房,头也没回的离开了诏狱。与此同时,于谦站在原处,神色复杂之极。片刻之后,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跪倒在地,恭敬的三拜五叩,对着天子的离去的背影,高声道。“臣,叩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