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这个皇家学会,十大历局的阻力并不会很大。
首先第一个阻力是钱的问题,金濂作为户部尚书,有着浓郁仓鼠性子。
但是他不会阻拦这些事。
事实上,金濂不反对给官吏定俸,但是金濂反对给官吏补俸。
金濂从来没有在该花钱的时候,扣扣索索,无论是平叛,还是建立官冶所,从不抠门,正是如此,他平日里才会那么抠门。
好钢使在刀刃上,也是金濂的另外一个特点。
石景厂、胜州厂、马鞍厂、江淮厂,这些煤炭与钢铁联合营运的官厂,金濂大力支持,包括襄王在贵州督办的六枝厂,金濂从来没有扣扣索索。
在历局组建之后,历局博士的衣食住行皆由朝廷提供,促进生产力发展,也是朝廷重要的仁义礼法。
朱祁钰的内帑也会拿出一大笔钱来,奖励有贡献的人,也可以每年给出奇功牌和头功牌,奖励研修十科。
利柄,生死,衣食、荣辱皆为利。
另外一股阻力,必然来自国子监和翰林院。
因为历局在设立之后,必然会有诸多博士,这些博士本来由他们把持,现在被分给了奇淫巧技之人,他们当然不会满意。
读书人怎么可以和这些黔首们平起平坐呢?
但正如大明皇帝手中的奇功牌,工匠、军卒都容易拿到,但是官吏却难如登天。
荣辱,也是利柄。
皇帝现在如日中天,他们反对要有理有据,要基于社会现象出发,发现问题,找到原因,提出切实可行的方案去反对,这个门槛其实很高,否则就会非常危险。
这是陛下定下的游戏规则。
骂亡国之君可以,只要实事求是的骂,朱祁钰甘之若饴。
大明皇家学会,按照李宾言的主要想法,就是,先用算学将这些计算起来。
而这些想法,和于谦等人在朝中编纂的《管子集校》中山国轨篇幅有极大的类似。
“陛下,《墨子》怎么办?”胡濙虽然岁数大了,但是无数次朝堂纷争去看,他依旧反应迅速。
《养生有道胡尚书》
胡濙是礼部尚书,掌祀,历局学会要办,必然会有奉祀,那么奉祀何人?
胡濙的脑海里,第一时间就跳出了一个人,墨翟,也就是墨子。
配祭之人可以有张衡、祖冲之、李淳风、郭守敬等人,他们在历法、算学上都有巨大的贡献。
主事之人可以是吴敬,他对算学十分的精通,大明人才济济,这些都好解决。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奉祀墨翟不是问题,但是《墨子》呢?
墨翟本人是先秦之时至圣先师之一,而且其本人一生就如同圣人一样,践行者自己的学说,他的继任者也是如此,甚至所有的墨者也是。
这是一群理想主义者,而且践行自己的理想。
比如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有典故腹杀子,墨家钜子腹,有个儿子在秦国为官,失手杀了人,秦惠文王宽恕了钜子腹的儿子,但是钜子腹还是说不许秦惠文王私宥,最终秦惠文王不得不处死了钜子的儿子。
墨家,法无偏私。
这是一个大义灭亲的故事。
“咱们给墨子塑像祭祀,墨子他本人,怕是要不高兴咯。”朱祁钰无奈的说道。
胡濙满是笑意的说道:“没事,现在没有墨家门徒了,太史公当年修《史记》遍访国中,墨者不足四十人,最终未曾为墨子立传。”
胡濙说的是一件陈年旧事,说的就是当年太史公修史记,但是找不到墨子的传人。
汉武帝的时候,墨子学说就已经彻底的没落了。
而朱祁钰和胡濙的这段对话,也不是打禅机,而是墨翟本人、《墨子》学说,主张、、、、、、等。
其中就有节用节葬,就是生前不奢侈,死后不大葬,也不要搞什么奉祀,更不要大张旗鼓的纪念,尘归尘,土归土,死了就是死了。
相比较儒家……
山东响马甲天下,曲阜孔府功七分!
朱祁钰打掉孔府衍圣公一家,至今都没册封新的衍圣公。
孔府敢喊出凤阳朱,暴发户的口号来,朱祁钰当然要让孔府知道什么是暴发户的手段。
衍圣公,毕竟没有团营。
不仅孔夫子要成圣,他的子孙后代们还要做衍圣公,那是公爵,世代尊荣。
韩非子说:
墨翟在的时候,墨家显赫到什么程度?
当时孔子有七十二贤子,其中大儒子夏的得意门生禽滑釐,叛逃儒门,跑去做墨翟的徒弟。
所以墨翟节葬的主张很好,但是死后没有奉祀,是万万不行的。
没有奉祀,就没有利益团体去维护学说与时俱进了,没有利益团体去为他说话,他本人已经离世,身后有没有利益团体为他说话。
墨翟本人,自然是随便人家捏扁搓圆了。
“陛下很了解墨家。”胡濙奏对之后,忽然发现陛下对墨家并不是一无所知。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就是墨家衰弱的第一个原因啊。”
他来到大明就开始在王恭厂捣鼓新式火药和燋炭炉,他自然对墨家,极为关注。
墨翟这种节葬是个很好的主张,但是墨翟死后,墨家立刻分成了三派,围绕命定论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内部倾轧,内耗极为严重。
其实墨翟只要稍微在他的学说中掺点别的东西,就能够永垂不朽了。
比如佛曰涅槃,景教徒说三日复活,孔夫子在文庙的地位两千年内固若金汤,连子孙都世代荣养。
墨翟可以高呼,然后墨者们,紧密的团结在这杆大旗下,未必不能千秋万代。
但是,墨翟如果这么做,他就不是墨翟了。
朱祁钰很了解墨翟,也很了解《墨子》,所以他才会说,给墨翟立像奉祀,墨翟本人知道会很生气。
“哦?”胡濙愣了一下疑惑的说道:“陛下以为第二原因是什么呢?”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墨翟崇尚鬼神,而战国不信鬼神之说。”
“善也。”胡濙不住的点头,肯定了陛下的说法。
墨翟本人有《明鬼》篇,将鬼神尽数归纳为天志。
这种思想贯穿了墨翟的论述之中,比如在《尚同下》中:
天下想要同一个天下之义,就要选择贤者为天子。
谁来选择?
天志。
但是从颛顼开始绝地天通,再到候春秋时晋国贵族中行寅的典故,都在说明从颛顼开始,中原王朝就开始了从重神到重人的转变。
晋国中行寅大祸临头,就把太祝简拿来问罪。
太祝简平静地回答说:
中行寅这才感到惭愧。
太祝,是一种官职名称,专门以言告神,在祭祀中迎神送神,以事鬼神示,祈福祥。
春秋时候,就连太祝这样祭祀鬼神的专职巫觋,也在从重神向重人转变。
重鬼神到重人,神权到世俗政治转变,主要有两个标志:其一政治的兴亡不取决于神,而取决于民之背向以及君、臣的政策与品质;
其二,“天”被改造为一个泛概念,而不是真实存在,神秘感大大减少,具体而言就是从昊天上帝,变成了老天爷。
这种转变,不仅是文人墨客,也不仅是诸子百家,甚至是王侯将相,比如晋国知武子就曾对献子说:
墨翟依旧《明鬼》,讲天志,就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了。
胡濙喝了口茶说道:“陛下其三呢?”
“其三则是为上者不喜了。”朱祁钰看着胡濙回答道。
胡濙在问什么?他在问礼法。
他要知道陛下对墨翟、《墨子》的了解程度。
墨家的没落,有着方方面面的原因,不仅仅是儒家打压导致,太史公遍访大汉,只有不到四十名墨者了。
可想而知,墨家的没落是有内因,不仅仅是外因。
腹杀子的典故中,钜子腹反对秦惠文王的理由是什么?墨者之法。
那到底是遵循大秦的法律,还是遵循你们墨者法律呢?
墨者是墨家一个有严密纪律的团体。
墨翟死后,墨者推举贤者能担任钜子;墨者出仕,要由钜子派出;墨者出仕所得的俸禄,必须交出一部分供墨者集团使用。
这种纪律严明的团体,当然会被为上者所不喜了。
哪个皇帝愿意看到,自己的治下有一个这么有活力的团体?
而且墨者习文练武,那个从儒家叛投到墨家的禽滑厘,带着人亲自为宋守城,把《非攻》从思想直接物理具现,以理服人。
这么有活力的团体,自然不会被为上者所喜,所以春秋到秦汉,对墨者的打击,可谓是不余遗力,各国的为上者在这方面非常的有默契。
其实这个问题,蛮好解决的,但又无法解决。
那就是墨者钜子,由皇帝亲自担任,就像是讲武堂的山长是他朱祁钰,但是具体负责讲武堂事物的是于谦一样。
带英的皇家学会,不也是由英王担任保护人吗?
朱祁钰和胡濙的奏对,虽然子句不多,但是每一句的信息量都很大。
在一旁听政的兴安陷入了迷茫之中,这云里雾里的对话,都在说些什么?
朱祁钰放下了茶盏说道:“节葬、为上者不喜,不是坏恶的主张,它甚至是至善至仁至理的主张。”
“而且墨者钜子到墨者,他们都在用自己的一生,践行着自己的主张。”
“他们是一群心安的人,一群把自己安顿好的人,他们至死之时,可以说自己一生无憾、无愧,是对天下有益的人。”
“甚至朕观墨子,认为其明鬼之论,不过是寄希望于天下,都相信鬼神可以赏善罚恶,天下就会大治,是谓天下之欲同一天下之义也。”
“在墨子《贵义》中,墨子遇到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阻止墨子北上,说有凶兆,墨子曰:若用子之言,则是禁天下之行者也。也证明了墨子对鬼神之说的态度。”
“墨子更是在《非命》之中言:执有命者之言,是覆天下之义。”
“墨子摩顶放踵以利天下,是比孔子更高明的圣人。”
《明鬼》篇,单独去看,似乎在论证鬼神真实存在,但是从《墨子》全篇来看,朱祁钰认为,那不过是墨子实现自己政治主张的工具罢了,类似于。
一个主张鬼神说的人,居然不信有命定论,对算命先生更是不屑一顾,可见其行。
朱祁钰讲明了自己的立场,墨子,是比孔子更高明的圣人。
他向来都是光明磊落,有话明说,不让谗言趁机离间。
在景泰四年,他明明白白的告诉胡濙,墨子比孔子更加高明,就是不要让胡濙误判。
“臣明白了。”胡濙松了口气,陛下态度明确事情才好办。
但是他很快就有点为难起来,他往前坐了坐说道:“陛下啊,咱们得慢慢来,这墨子和孔子到底谁高明,可以暂时先不提,先集校《墨子》,然后开办墨学堂,分科研修。”
“等到这墨学堂有了成果,然后再移风易俗。”
墨子和孔子到底谁高明,这件事,当然是陛下说了算,胡濙也不会跟陛下讨论到底谁高明的问题,陛下说谁高明就是谁高明!
哪怕陛下说建文帝高明呢,胡濙也能洒水洗地。
但是陛下说了,天下就认了吗?显然不是。
移风易俗,是件大事。
《管子集校》已经校对完了,再校对一本《墨子集校》也不是不能,虽然胡濙不是很懂,但是大明有懂的人。
“就像是颛顼绝地天通那般?”朱祁钰点头说道。
颛顼绝地天通,是标志性的事件,标志着神人各司其职,而后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政治哲学,才从重神向重人的世俗化社会转变,这个时间很漫长。
胡濙点头说道:“就像是绝地天通那般。”
朱祁钰若有所思的问道:“如果有人反对呢?”
“那就科举考墨子管子,不考四书五经。”胡濙对答如流。
在景泰朝为官,谁还不会一手掀屋顶的绝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