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克林特馆长等高阶法师还是抓住了试图逃难的罗兰。这就是魔法跳级生的悲哀,哪怕有军人们护航,他又怎么是疯狂的法师们的对手。
“大人,虽然您说的有道理,但是您的弦魔法如此出色,绝对不仅因为龙血,还是资质问题!”
“好好。”
“您听我们说……”
罗兰好不容易摆脱法师们的纠缠,艾露贝尔还好,只是全程幽幽地看着他,眼里两簇小火苗看得他发寒。克林特居然坚持他继续当城主是糟蹋,当国王也不干,应该回归法师的正途,全身心地投入魔法的世界。
可恶!他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的耕耘,那么多政绩,还不如两个月的魔法学习吗?
师祖明明也认可他的。
想到席恩,罗兰的心情就好起来,不再计较高阶法师们的狂热说服,克林特是标准的法师,对他来说,魔法是一切,有那样的态度是理所当然。
他对魔法虽然也产生了无法遏制的兴趣,但他最大的理想,还是为所有的百姓,所有的凡人治理一个开平盛世,追求所谓凡世的不朽,而非魔法世界的不朽。
从这个角度,魔法对他只是工具,而非生命。
因为只有这样的世界,才会让法师们眷恋,留守,照顾,而不是一心一意去追求他们的魔法。也只有繁荣和平的世道、成熟增长的文明和不断出现的后继者,才能反哺魔法师,让这个群体生生不息,更上一步。
当年的东方学舍就是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才让师祖生生吃了那么多苦头,辗转学艺。也使得大黑暗时代文明衰落,法师这个群体的水准一落千丈,恶性循环绵延至今。
想到这里,罗兰彻底理清了思路,更坚定了信心和理想。
他相信,师祖也会认可他,支持他的。
这种被引导,也成就这份引导的成王之路,太好了。
不过,王者之道可不是表面的光辉万丈,而是伴随着血腥和罪孽。罗兰眼神一冷,心落到了实处,靠着椅背,冷静地思索起来。
因为他连魔导国的国王都不是,只是个无耻的叛逆者而已。师父从来没有授予他推翻王家的光荣使命,当初他的生父也没有传位给他这个私生子的意思,还当众逼问他的身世,使得他说出舞娘之子的出身,一直被人戳脊梁骨,嘲讽身份卑微,否定他的一切努力和他本身。
虽然时至今日,罗兰已经释怀了年少时的种种激愤不甘,从克莱德尔那里也明白了自己的误会,但已经犯下的罪无法被赦免,为了实现如今更加明确的抱负,他还会犯更多的罪。
罗兰感到内心的不适,深深蹙起眉。
原来的他并不在意在泥塘里打滚,他本来就是这么爬上来的,就算被拉克西丝看不起,被她视作是卑鄙无耻的老狐狸,被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指点是“舞娘的儿子”,“没爹的野种”,“下贱的贫民”,他也从来没有退缩过,就算有时也会自我厌弃,怀疑他的血统是否真的如此污秽,或者真正羞辱的是他本人?但还是这么走过来了。带着鄙弃和自傲。
可是自从看到魔法的美丽,看到世界的广阔,碰撞过更加卓越的思维,他已经很不喜欢这些污秽的手段了。
但又不能不用,只要能减少士兵的损失,赶快结束战争,得到那个现在有了更深意义的至尊之位。
就像师祖说的,「没有比一步一个脚印更重要的事情了。翅膀在心灵上,双脚却在大地上。」
专注思考,心态平和的罗兰不知道,那些回去的高阶法师已经愤怒到发狂,联合东城的法师公会,向大陆揭发出一桩公会总部和王室十一年前制造的惊天丑闻,并且发出措辞极其严厉的声明抗议。
动荡的风波,首当其冲地冲击了整个中城卡萨兰。
“什么!东城的法师公会宣布,罗兰有至少十二段的魔法天赋!?是全系魔法使!?并且要求王室和公会总部为当年误测的事情道歉,不然就脱离魔法公会总部,正式叛出宫廷法师团!?”
听到消息的诺因等人大吃一惊。
“他那样的资质,居然当了十一年城主?”月匪夷所思。
“而且他今年三十一岁了,难道之前的二十年,也没有被挖掘!?这个年代的法师议会,不,公会都是吃空气活着的吗?”
“魔法公会不为平民做测试,罗兰是平民出生。”诺因的脸色阴晴不定——果然那是一场误测!
杨阳奇道:“可是罗兰当上城主以后,没有为自己做测试吗?测试水晶球还是弄得到的吧。”
“本来是可以的……这就是那些法师说的事情了。”诺因露出不忍的表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时林斯塔大公爵等大贵族看不起他舞娘之子的出身,伙同魔法公会的康妮首席,弄了一场虚假的测试,判定罗兰是‘杂要素’,最低等、最无用的魔法废物,一个只能学最低等魔法聚光术的庸才,还当场嘲笑他就是个没用的杂种,罗兰看了后,没说什么,就回去了。”
所以,一个绝世的天才,被生生打压埋没了那么多年!
室内的空气凝结了,肖恩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神色怒极。而身为法师,诺因和杨阳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足以让任何一个法师,一个天才得知以后崩溃,仇恨全世界的残忍真相。
如果罗兰不是更爱伊维尔伦,早就选择了成王之路的话。
月脸颊绷紧,牙关紧咬,贵族们这样的作为,是公然踩在全体法师脸上的侮辱,最可恨的,里面居然还有法师参与,这等不肖后辈!
希莉丝暗暗幸灾乐祸,高兴地道:“反正他已经被埋没那么多年,再学也来不及了。”
月回过神,注视她,目光平淡,反而隐藏了最深的蔑视:
“希莉丝·弗洛伦兹,尔等凡人,永远不明白天才意味着什么。”
红发少女脸色僵硬。
月平静下来,淡淡地道:“真正的天才,永远不是愚昧的凡人打得倒的。既然罗兰已经发现他的天赋,今后会阻碍他的,就不是时间,他可以轻易跨越的时间,只有他自己的选择,就是他是否爱魔法超过他的事业,不过这两者也是不冲突的。”
因为有一位历史人物已经证明了。
开辟前魔导历的英明王者,天青之主艾路德安,神级法师,法师之王。
“那王室会道歉吗?”杨阳问道。
诺因苦笑:“不可能道歉的,要老妖婆道歉还有可能,大贵族们绝对不会承认。康妮死要面子,恐怕也……”
“愚蠢。”月冷笑,“听到这种事,公会总部都会走掉一大半人,天晓得他们还有没有别的误测。那些低阶法师、学徒、中阶法师,自以为是天才的庸才……都会集体发狂,卡萨兰承受得起这种结局吗?就让他们顽抗去吧!”他少见的大发脾气。扎姆卡特一点不意外,只要说到魔法和法师的问题,月都是这样,如果不是实力身份都不同了,按照他过去的作风,还会大开杀戒一番。
他可是神级候补,骄傲的月皇子。
诺因镇定地道:“我会和吉西安一起向他们施压的,明白严重性后,至少地系首席洛夫丁和风系首席尼贝特会代表公会做致歉声明,压着康妮都会让她低头,但是王室还是……”
顾虑姑姑的立场,诺因没有说出真相,其实真正最看不起罗兰的,是拉克西丝。因为那些肤浅的大贵族鄙视的只是罗兰的出身,而拉克西丝,轻蔑的是罗兰的人格和出身。
她到底还是个王族啊。诺因苦涩地想,如果不是我和莉莉安娜有所谓的王室之血,她就没有同样的感受吗?
“无所谓,反正东城的法师团肯定恨死这样的王室,离开定了。”
月的脸色还是很阴沉,如果不是为了两个徒弟,他都不会再帮这样的卡萨兰。
法师,天之骄子,和傲慢的巨龙一样,高傲已经渗透他们每一根骨血,他们是屹立于凡人之上的非凡者。区区愚劣的俗世贵族,一群真正的凡人废物,居然差点毁了他们当中也是贵族的一位天才,这样的侮辱任何大法师都无法接受,在过去,狂怒的法师议会甚至会因此毁灭一个国家。
月深深遗憾不能再做同样的事了。
对了,席恩去过东城,应该发现了罗兰的资质,告诉他事实。
想到这里,月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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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慢慢将手放在水晶球上。
不同于记忆里的一幕,透出一点乳白和杂色的烟絮,代表“杂要素”的现象,明亮的光芒充满整颗水晶球,整整七色光辉的涌动,魔法的丝弦波动,唱起极为悦耳的音阶。
“大人,您的资质,果然出类拔萃,世间罕见。”法利恩由衷为兄长开心,“您也是真正的全能魔法使,对五种元素和光系、生命系都有高适性。”
法利恩抬头,只见罗兰怔怔握着那只手,仿佛想起了什么往事,目光游移。
“大人?”法利恩担心他又被那段屈辱透顶的记忆伤到,换做他自己,都要踏平魔法公会引以为豪的七塔,把那些贵族一个个从下水道丢下去。
“没事。”罗兰回过神,释然一笑,“那种小事,已经无所谓了。”
其实当初得知自己有聚光术的天赋,他有尝试过,看到在指尖轻松凝聚起的璀璨白光,觉得魔法真是奇妙,真是可爱,真是美丽,只是白银血脉根植于深处的作呕感觉,和想建设伊维尔伦的愿望,以及偿还美洛达死亡的罪孽的决心,让他还是放下了那一瞬间的冲动。
所以终究是他自己的耽误和选择。
“好了,让克林特他们也冷静些,对王室的声明可以保留,魔法公会那边就不要闹腾了,那些首席都那么可怜地求饶了。”
罗兰愉快地道,继续办公去了,干完正事,他还要和冰宿练习魔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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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引起轩然大波,最后以王室道歉结束。期间经历了三次变卦,先是大贵族们集体谩骂,被魔法公会骂回去,双方公然跳脚;然后改成法器故障的说法,惹来东城法师公会的宣战声明,宫廷法师团正式分裂,东城籍的法师回归故乡;明白严重性,又被王储斥骂威吓,贵族们终于服软,不在摄政王和王室祖先的遗像面前哭诉,让王室以“不幸的意外”,私下的赔罪了事,好歹是顾全了面子。
整场闹剧让月一脸麻木,魔法公会总部被折腾得身心俱疲,还是东城的法师们被罗兰教训后不再声讨,专心学弦魔法去了。
这场风波引起全大陆的关注,于是其他地方的动静,都被无形间忽略。
南城四壁之一,凯伊·威路向主君汇报了高阶祭司和中城的圣骑士团密谋的消息,从城主办公室走出来,就撞见也回来报告边防事务的妻子,同为四壁之一的芙瑞尔,两人腻乎了一会儿,等芙瑞尔去汇报后,凯伊继续往前走。
不料转过拐角时,一具娇躯伴随着香风偎近。凯伊有些烦躁地想推开,瞥见一身高级文官服,手停在半空,让对方偷了个吻。
“琳加,饶了我吧,没看到我老婆来了?”
“嘻嘻,所以我只是帮你消消毒啊。”对方又摸了两把,才意犹未尽地离去。凯伊下意识地用手背擦嘴,对上一双大睁的清朗眸子,怔了怔,绽开真心的笑容:“嗨,兄弟,好久不见。”
“你不该这样。”南城四璧另一位男性将领卡特·罗纳沉声指责,平凡的脸上是深深的不苟同。
“没看到是她纠缠我吗?”凯伊拍拍起皱的军服,语气露出一丝倦意,“她是后勤部长,不给她一点甜头,我的士兵就要吃掺沙的粗粮了。”卡特一窒,低下头,诚恳地道:“对不起。”
“没事,没事。”凯伊确实不怪他,因为长相普通,个性木讷,梅迪城这些饥渴若母狼的女人从不对卡特性骚扰,而他也不希望这个同僚步自己的后尘,“有空吗?一起去喝一杯?”卡特笑了笑:“好。”
特地大老远来到面向平民的小酒馆,两位将军在角落坐了。卡特若有所思地看着友人一杯接着一杯地猛干,心情沉重。发泄了一阵,凯伊也冷静下来,帮他倒酒:“卡特,你不考虑退役吗?”
“退役?为什么?”
“你的手——”凯伊指指他空荡荡的左袖。在凡尔加平原一战,这个朋友被佣兵王贝姆特·瓦托鲁帝砍去一臂,本来可以重伤退伍。
卡特浮起淡如清风的笑意:“没关系,诺因城主帮我的剑施了永久轻量化的魔法。”
多此一举!凯伊腹诽,又灌了一口。能光荣退役,回归平凡的生活,对军人而言,是多么幸福的事!
“但这样还是很不方便吧,就算为蕾雪着想,你也该斟酌斟酌。”凯伊衷心劝告,和自家也是贵族出生的妻子、周围的女性不同,蕾雪是个少见的好女人,真正不带任何南城固有的制度偏见,待卡特也是一片真心。
“我必须报答大人的知遇之恩。”
“你……唉。”凯伊无言以对,静静地啜饮杯中的酒液,眸光深沉。卡特注视他:“凯伊,你是不是很想退役,和芙瑞尔隐居?”凯伊喷笑:“哈哈,这是不可能的,她的家族第一个不同意。失去将军的位子,我们的婚姻也会不保。”
“为什么!?”
凯伊沉默,半晌才缓缓地道:“我本来是芙瑞尔家的奴隶。”卡特惊讶地瞪大眼。
“因为她看上我,大人又赏识我,我才能出头。所以咯,一旦我变回一文不值,哪怕芙尔舍不得我,也是踢下去当情夫,她们再扶植一个将军出来。啊~~我应该会成为居家育儿的新好男人,带他们孩子的免费保姆。”
“凯伊……”
对僚友隐含痛楚的呼唤回了个爽朗的灿笑,凯伊举了举杯子:“摆什么苦瓜脸,喝酒,喝酒。”卡特叹了口气,食不知味地喝了几口,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嘛——”年轻的将军微笑不语,眼底闪动着宛如冰片的锐光。
他只想要回一样东西。
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