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七,卯时,青衣卫诏狱。昨夜,胡依依听得秋明礼言道,那北安平司千户孙勋便是谋刺钦差魏王的主谋。她再与徐恪之言两下一对照,便立时明了那孙勋便是打伤徐恪之人。既然是孙勋使的毒,那么解药自然也就在他的身上。此时孙勋已被关入诏狱,按照舒恨天的脾性,立时便要去青衣卫找孙勋讨要解药。然徐恪却言道,青衣卫北安平司诏狱本就守卫森严,甲字号牢房更是重重把守,若是在白日里,自己倒是可以进去,如今已然是亥时,这夜半时分,若无沈环的特令,任何人不得入内。此时若去找沈环讨要手令,自然多有不便。是以众人只得权且先睡下,待明日一早,再入青衣卫。这一晚,秋明礼就在徐府下榻,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寅时他即起身,匆匆梳洗之后,也顾不得早膳,风急火燎地便直奔青衣卫而去。秋明礼赶到了青衣卫,因为到的太早,几个百户还未上值,接待他的还是那掌旗丁春秋。丁春秋听得秋大人是要去见孙勋,便道如今孙勋一案已全权交由杨百户审理,要提审孙犯,必得等杨百户到来方可。秋明礼无奈之下,只得在杨文渊的签押房里苦等了他半个时辰,方才等到那杨百户姗姗来迟。杨文渊一见是秋明礼亲自来到,慌忙又是行礼,又是奉茶。秋明礼将手一摆,只说要去见一见孙勋,杨文渊自不敢违命,反正自己每日也都是要去给孙勋上一上筋骨,当下,就领着秋大人一同进了诏狱。此时已是卯正时分,长安城中已是一片热闹繁华的景象,吃公门饭的赶着上值,店铺纷纷开张,路人奔忙、车辆喧嚣……而在诏狱的甲字十六号牢房内,则依然是阴森可怖的气象,到处弥漫着一股血腥腐臭的气息……秋明礼自己也曾在诏狱的丁字号牢房内“住过”几日,领教过诏狱的厉害,但此时跟着杨文渊走进孙勋的牢房内,乍见孙勋这幅凄惨的模样,也不禁是触目心惊。这时,一股刺鼻的血腥气息冲天而来,秋明礼也急忙以手掩住了口鼻,眉头微皱,不由得咳嗽了几声。“秋大人,下官早就讲了,这天牢里的味道……可不太好闻啊,秋大人要不要先出去休息一会儿……?”杨文渊见秋明礼面露不适之状,便上前搀扶着秋明礼,关切地问道。“无妨,无妨!……”秋明礼一边摆手,一边就在卫卒早已备好的椅子上坐下。怎奈这甲字号牢房内的味道太过难闻,秋明礼才吸进了几口气息,又忍不住咳嗽了出来……“孙大人,张开眼睛看看,是谁来探望你了?”杨文渊朝前面闭着眼睛僵卧于地的孙勋喊道。此时的孙勋,胸前琵琶骨、双手、双脚、脖颈被缚着七条铁链,两腿都已经被夹棍给夹断,两只脚掌已然被无数铁钉打过,脚指甲也尽树被拔除,十个脚指头显然都已被他自己发明的倒足钉给进进出出了好几回,这时已是血肉模糊、不能成形。他胸口本就受过程万里与沈环各自一掌,胸骨已然震碎,后来又被卫卒给抽鞭施棍,如今十二根肋骨也已断的差不多了……被杨文渊一喊,孙勋不由得醒转了过来。他刚刚抬起头,便觉胸口气息上涌,一股鲜血就从嘴角溢了出来。孙勋见坐在前面的竟然是秋明礼,不禁略感诧异,但随之便哼了一声,不再言语。说起来,孙勋与秋明礼也算是两个老对手了。十几年前,秋明礼就曾经向皇帝上书,弹劾青衣卫欺上罔下、肆行不法之罪。当时的孙勋还是北安平司的一名百户,不想在秋明礼的奏折里竟被点了名。秋明礼在奏折里就直截了当地弹劾孙勋,说他滥用刑罚、暴虐妄为。虽然皇帝并未责备,但孙勋却对之一直怀恨在心。这么多年来,孙勋明里暗里也一直在搜罗秋明礼的罪证,但他一来忌惮秋明礼是太子和魏王的老师,二来,秋明礼为官三十年,清正廉洁、两袖清风,也着实无半点罪状可寻。是以这孙勋也只得暂时忍耐,先按兵不动,伺机再行报复……谁曾想到,机会来得好快!四个多月前,秋明礼又再一次犯言直谏,向皇帝大言变法之事。那一次,秋明礼触龙逆鳞,终于惹怒了皇帝,被李重盛给直接打入了诏狱。秋明礼被关入诏狱之后,孙勋喜不自胜,趁机对秋明礼大加折磨,还把他打成了一个瘸腿的残废。孙勋满以为那一次秋明礼是必死无疑,正打算慢慢地将青衣卫的各种法子都在秋明礼身上尝试一遍,以回报他当年对自己的“弹劾之德”时,皇帝却奇迹般地突然降旨,不但将秋明礼无罪释放,而且还连升三级,给擢升为户部侍郎。更让孙勋恼恨的是,皇帝从太医那里听说了秋明礼左腿腿骨已被打碎,终身都会落下瘸腿的残废之后,一时大怒,立时就把自己召进宫里,劈头盖脑地训斥了一番。当时皇帝骂他“戾气太重、行事太狠,胸中无半点仁心、对人无丝毫慈念,未奉上意,私自对大臣滥用刑罚,用心酷虐、何其狠毒!……”这一番话,直吓得孙勋跪在御前,将自己的额头都磕破出血,皇帝这才对他未予追究……这之后,孙勋对待秋明礼,自然是更加切齿痛恨……然而,让他孙勋做梦也不能想到的是,世事无常,也才过了半年不到,如今秋明礼已是一位正三品的户部尚书,而他自己,却沦为了天牢里的一个阶下囚。“孙大人……秋大人也算你的老朋友了,今日专程赶到这诏狱的天牢里来看看你。怎么……孙大人连招呼也不打一个,你这也未免太过失礼了吧!”杨文渊坐在了秋明礼的身旁,笑吟吟地说道。“哼哼!想看孙某的笑话,今天还早了点!”孙勋强忍着浑身的痛楚,兀自冷笑道。“好好好!孙大人,算你骨头硬!看来,对付你孙大人,咱卫所里的手段还是不够用啊!来人!……把刑部的那套抽肠子的铁钩拿进来,再让孙大人尝点新鲜的玩意……”杨文渊拍了一下桌子,便命人拿进刑具,又要准备给孙勋动刑……秋明礼忙摆手道:“这个……杨百户,先不忙动刑,今日老夫要同孙千户说几句话,你先到外头去候着吧……”按照青衣卫的规矩,断没有主审官回避,却让外人与钦犯单独问话的道理。然此时,杨文渊知道秋明礼深得圣眷,又是魏王的老师,自然要曲意巴结,当下,他二话不说,自己便乖乖地退到了牢门外。秋明礼向着孙勋问道:“孙千户,老夫今日来看你,不为别的,就只为一件事……”孙勋不由得朝秋明礼看了几眼,心道难道你还有事求我不成?秋明礼道:“老夫问你,你家中可有那‘七日噬魂散’的解药?”孙勋道:“你要这解药做什么?”秋明礼道:“你先前在西峡口,将徐百户打得受伤中毒,你的解药,老夫自然是去救人了!”孙勋道:“徐恪这个小贼,不是已然解毒了吗?”秋明礼道:“没有解尽,还有两种余毒。”“没有解尽?还有两种余毒……咳咳咳!太好啦!徐恪啊徐恪,想不到,你这小贼也是难逃一死!孙某虽然运气背了点,但还有你给我垫底,哈哈哈!”闻听徐恪尚未解毒,孙勋不禁仰天大笑道。他这一笑牵动了铁链与伤口,立时又觉前胸一阵剧痛,是以便笑不下去……“孙千户,老夫来同你做一个交易如何?你只需将这解药的藏处告知老夫,老夫便答应你提出的一个条件!”秋明礼道。孙勋冷笑道:“我凭什么信你?”秋明礼慨然道:“凭老夫为官三十年的声望,凭老夫活了五十八年,不曾做过一件背信弃义之事!”孙勋沉吟良久,却道:“好!秋大人,孙某知道你是个君子,你说的话……孙某信!你若能帮孙某做一件事,孙某便告知你解药的地点。”秋明礼道:“什么事?说吧……”孙勋道:“孙某想托秋大人救一个人……”秋明礼问道:“是谁?”他心道若是让我来救你,那可是万万不成的。孙勋却道:“他叫刁得贵,现如今,也被关在诏狱中。”秋明礼沉思了片刻,却摇头道:“此人是刺杀钦差的从犯,他所犯的乃是谋逆之罪,这个人……老夫救不了!”孙勋道:“那就没办法了,大家就一起死吧!”秋明礼道:“孙千户,你要救的人,他犯的是死罪!要想将他救出去,老夫答应不了。然则,老夫可以答应你,在他问斩之前,让他少受些活罪,他的家人,老夫也可以派人妥为照料。还有你孙千户的家人,老夫也可以向圣上奏请,让你的家人免受株连……”“我的家人!秋大人,你能保证皇上会赦免我的家人?”孙勋眼睛一亮,急切地说道。一想到自己的家人,孙勋蓦地心中一痛,其他人倒还罢了,只是自己子嗣艰难,先前有两个孩子都已接连夭折,如今就只养大了一个儿子,还只是年仅十一岁。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陪着自己赴死,孙勋着实是于心不忍……“这个……老夫只能是尽力而为……”秋明礼低声言道。他暗想你犯的是谋逆,又自认是主谋,按大乾律,这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莫说是你的妻儿老小,就是你的父三族、母三族、妻三族都要被满门抄斩,我又如何能保证?“你什么都不能保证,却想让孙某交出解药……可笑!”孙某又哼了一句,便不再理会秋明礼。秋明礼眼见孙勋不肯合作,一时焦急莫名,只得不断恳求道:“孙千户,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行也善’我那学生徐无病,与你本就无冤无仇,你们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如今,你既已身犯死罪,又何苦妄自再搭上一条性命?你若拿出解药,老夫定当为你的家人,竭力争取……就算你全家人都不能幸免,老夫亦可保证,为你们妥善料理后事……孙千户若有别的要求,老夫也当……”孙勋听着秋明礼兀自苦求,心中叹道:“我虽与他有怨,但此人着实是个诚实君子!他若先虚与委蛇、满口应承,我又怎知他话语的真假?罢罢罢!他与我推心置腹,我又何必再行隐瞒?”于是,孙勋突然又开口说道:“秋大人,孙某就跟你说句实话吧,孙某的手中,其实根本就没有解药!”秋明礼神色一变,忙道:“不可能啊!你既是用毒之人,身上怎会没有解药?!”“那‘七日噬魂散’是别人给我的,他只给了我毒药,却并未给我解药!”孙勋道。秋明礼见孙勋说话,神色与口吻都不似作伪,不由得心中一凉,暗道,看来胡姑娘仍然未能算准,想不到竟连孙勋的手里也没有解药。此时距离徐恪毒发之时已经只剩几个时辰了,秋明礼心情惶急,仍不死心,又大声问道:“那你先前怎地不说?!还要提出条件与老夫交换?”“先前……哼哼!……先前孙某自然是在诓你,为的就是骗你先做好孙某相托之事,到时候我便随意说个地方给你,你又怎知真假?只是我没想到,你秋明礼却是个……哈哈!”孙勋冷笑了几声回道,这下面的话他便不想说了。……“你站住!鬼鬼祟祟干什么?……”门外,忽然传来杨文渊大声呵斥手下的声音。“回……回扬大人,小的……小的本打算给犯人去送饭……”“送饭那就去送啊!杵在那里做什么!”……未几,牢门一开,杨文渊便领着一个小佐领走了进来。那小佐领正是负责看守甲字十六号牢房的肖剑南。此时,他手里正捧着一个食盘,上面装了一碗米粥,还有一碗水。“呵呵……秋大人,底下人来给犯人送饭了,咱们孙大人被审了这么久,也该吃一点了……”杨文渊朝秋明礼拱手施礼,笑道。秋明礼见杨文渊忽然闯了进来,脸上虽露不快,但也不好发作。他情知杨文渊必是不想让自己呆得太久,但此时,解药还未到手,虽觉希望已然渺茫,他却仍不愿离开,于是便朝肖剑南挥了挥手,示意赶紧让孙勋吃完,他还要接着再问……肖剑南端着食盘,一路哆哆嗦嗦地朝孙勋走近。他走到孙勋身边,将食盘放下,端起了那晚白米粥,递到孙勋的面前,说道:“孙……孙大人,请用早饭!”不知何故,他端着白粥的样子,仿佛手里的粥碗重有千钧一般,而且,额头上还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慢着!”杨文渊眼光锐利,立时摆手阻止道。他走到肖剑南身边,看着他手里端着的粥碗,问道:“这碗粥哪里来的?牢犯的粥有做的这么精细的吗?看着可是上等的白米做的……”肖剑南忙回道:“回……回杨大人,这是小……小的自己做的,孙大人平时待小的不薄,小的……小的做了碗好粥,特意来……来孝敬一下孙大人……”杨文渊心中不住冷笑,暗道你肖剑南就算扯谎也不找一个好点的由头!这孙勋如今已然是一个死囚,你何时有这份好心,还会做一碗好粥去“孝敬”他杨文渊随即笑吟吟地说道:“看不出你肖剑南还有这份心啊!看来孙大人平日里没有白疼你,好好好!来,你先尝一口吧!”肖剑南窘道:“杨大人,这……这是给孙大人准备的。”“本官让你先尝一口!”杨文渊怒色道。“肖剑南,快点喂我!”孙勋在一旁好似已看出了端倪,他忽然朝肖剑南大声叫道。此时,他双手双脚被铁链紧紧束缚,只得靠人喂食。杨文渊大步上前,劈手从肖剑南手里夺过了粥碗,一边端详着他手里这碗晶莹柔滑的白米粥,一边朝孙勋说道:“孙大人,别急呀!本官倒想看看,这底下人对你,到底有多少孝心呢?”杨文渊又走到肖剑南的身边,将粥碗伸到肖剑南的嘴前,沉声喝道:“吃一口!”肖剑南此时已是浑身颤栗、脸如死灰,一双眼珠中也尽是惊恐之色。他自知今日之事已然别无它法,无奈之下,他只得用调羹兜了一小勺米粥送进了自己的嘴里,略加咀嚼后便吞入了腹中……刚刚吃下一口白粥,肖剑南正欲去兜第二勺,却猛觉头脑一沉,他身子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手上的白瓷调羹也“哐啷”一声掉落于地。“好厉害的毒药啊!”杨文渊蹲下一探肖剑南的鼻息,已然没了气息,又将手中的粥碗拿到鼻前闻了一闻,只觉无色无味,不由得叹了一声说道。秋明礼见状也不觉心惊,他拄着拐杖走到近前,再看躺在地上的肖剑南,却见那小佐领,此时躺在地上,四肢舒展,神色安然,眼睛虽然还张着,但神情却恍如酣睡一般。先前的诸般惊恐之状,此时在肖剑南脸上竟然已见不到丝毫……“他……死了?”秋明礼问道。“死了!……秋大人,若不是下官心细,今日死在这天牢里的,可不是这肖剑南了。”杨文渊说道。他搀着秋明礼回到椅子上坐下,将那粥碗往桌子上一放,又朝孙勋笑道:“孙大人,你的主子今天给你准备了一碗好粥啊!可惜了,却叫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奴才过来……这碗粥,你怕是喝不成喽!”“蠢材!”孙勋也骂了一声。虽然已明知这一碗白粥喝下肚去,自己就成了躺在地上的肖剑南,但孙勋此时却是真心盼着喝粥的不是肖剑南,而是他孙勋自己。然孙勋骂完之后心中又是冷笑不已,这“蠢材”骂的,除了肖剑南,不也包含着他自己吗?自己出生入死,替主子卖命十余年,如今,那位主子能赏给他的,就是杨文渊面前的那一碗晶莹亮润的“白米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