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恪缓缓地走上木楼梯,一边走,一边望着底下坐着的水月老人。只见他面前又多了一张方桌,桌子上还摆满了菜肴,手里的盖碗已经变成了酒杯。他正拿着一个酒壶往杯中斟满酒,那酒壶徐恪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正是他最爱喝的长安名酒“汾阳醉”。“不会是水月老人又在糊弄我吧?”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徐恪走上了二楼。二楼无门,只是横亘着一道高高的门槛。徐恪迈腿跨过了门槛,只见内里与一楼一模一样,便只是一个圆形的房间,四围红泥墙壁,中间通天巨柱,除了,房子的角落里,摆放着一块巨大的铜镜。徐恪这次学了一个乖,一上来就先急着找寻上楼的木梯,怎奈,找了半天,只有下楼的梯子,就是没有上楼的。“看来,要想更上一层,就只有从这面铜镜着手……”徐恪思忖着走到铜镜之前。这一块铜镜,高约一丈,宽约四尺,造型古朴、色彩斑驳,镜面平滑光整,镜框上凹凹凸凸刻满了文字。徐恪走近仔细端详古镜,只见镜子上端刻着祥云流彩的图案,流云下方是八个篆体古字。徐恪少时读书,略通古籍,依稀记得是“迷迷之镜、烁烁之花”八字。古镜镜框的左边自上而下刻着“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字,镜框的右边则是刻着“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字。徐恪伸手触摸,只觉镜面上平滑异常,镜框处却是厚朴粗糙、古意盎然。徐恪触到那一个“甲”字之时,却见那方形字块陷了进去。他不由一惊,仔细打量四周,却未闻机栝响动之声。他又摁压了一个“乙”字,伴随着“乙”字字块的下陷,先前已然下陷的“甲”字字块却又弹了出来。“看来,左边至多只能摁压一个字块”徐恪寻思着,随即又到右边找了一个“卯”字摁了下去……“乙卯”两字一齐下陷之后,徐恪忽觉那古镜一阵颤动,镜中自己的身影如一阵水纹一般,竟然渐渐荡漾着散了开去,铜镜中却现出一位紫衫曳地,长裾轻摆的中年美妇。那中年美妇微微敛衽,右手遥遥相招,似在邀他上前。徐恪不禁走到近前,伸手触摸镜面。不想,他手指刚刚触碰到镜面,便觉一股奇异的暖流传来,他顿觉浑身酥融,通体暖洋洋地异常舒适。而此时的镜面也与自己的手指融为了一体,徐恪已分不清何为自己的手指、何为古镜的镜面,只觉镜中似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接引,眼前的镜面已变作了无形之物。徐恪顺势往前一步,人就已走入了镜中……“无病哥哥!快来救我呀!”徐恪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向自己大喊救命。他抬眼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慕容嫣瘦弱的身子被一颗榕树妖给紧紧缠住。那榕树妖以树顶为首,树干为躯,树根为足,树枝为手,此刻脸露怪笑,手里夹着慕容嫣,已经和自己交错而过,正向他的反方向大踏步而去。“孽畜!休得伤我嫣儿!”徐恪不假思索,忙掣出后背的昆吾剑,转身就是一招“破金势!”剑气沛然而发,激起罡风阵阵,直朝榕树妖刺去。徐恪在水月层楼中毕竟已修习剑法六月有余,此时剑势凌厉,已非当初可比。那榕树妖转身右手一挡,只闻“咔嚓”一声,一大段树枝已被徐恪剑气斩落。榕树妖见势不妙,急忙甩下了慕容嫣,夺路狂奔而逃。徐恪第二势“断水势”已蓄势待发,他见慕容嫣自空里跌落,急忙扔了长剑,疾步往前,双臂张开,将慕容嫣轻轻抱在怀中。此时,那榕树妖早已远远地逃去无踪,慕容嫣却还躺在徐恪的怀抱里。她见徐恪已抱住了她长时,兀自不肯放她下地,心中娇羞,脸上绯红,小手儿轻轻地捶了一下徐恪的胸膛,笑着嗔道:“无病哥哥,还不快点放我下来!”“呃……哦!对不住,嫣儿!”徐恪这时才恍然大悟一般,忙将慕容嫣轻轻放到地上。他挠了挠自己的前额,又问道:“嫣儿,这里是哪儿?你怎地被一颗树给夹牢了?那颗榕树果然是成妖啦?”“这里就是我们家围墙外啊!无病哥哥,我们快走吧,一会儿,我爹爹的人说不定就要追来啦!”慕容嫣话刚说完,忙拉起徐恪的手,就急着要走……徐恪捡拾起自己的昆吾剑,回剑入鞘,一边又仔细打量四周的情形。这才发觉此地恰正是那一日,自己逃离天宝阁时,在路上巧遇慕容嫣被困榕树枝丫之所。不过,徐恪明明记得那一日,慕容嫣给自己巧施易容之术,又女扮男装,还只是个丑陋少年的模样,今日,慕容嫣怎地变成了她原本一副美貌的模样?还轻衫薄罗、粉裾曳地,如此好看!并且,那一颗榕树虽然枝干粗壮、巨大无匹,但亦只是一颗老树而已,怎地今日却成了一个榕树妖?对着这一处似真似幻之地,徐恪又不禁伸出右手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一时陷入了深思之中……“哎呀!无病哥哥,快走呀!你还愣着干嘛!”慕容嫣见徐恪徘徊不前,忙催促道。“这里……这里真的就是天宝阁?你……你真的就是嫣儿?”徐恪将信将疑道。若说他相信,他自己也知道这里定然又是一处幻境。但若说他不信,他见慕容嫣举止模样、言语神情竟都与真人无二,这与第一层阁之时,水月老人假作李君羡大为不同,是以他又宁愿相信是真。只因他自觉已有太久未见着他的嫣儿了。在徐恪的心中,先前水月层楼中六个多月的“光阴”,虽然是幻境,却依然是那般真实。如今乍见自己朝思夜想的嫣儿,焉能不欣喜莫名?“无病哥哥,你怎么啦?连嫣儿你都不认识了吗?”慕容嫣伤心道,说话之时,脸容中立时便已流露出一副委屈的神情。女孩子的脸当真是说变就变,徐恪若再不急着出言安慰,立时便会有一场“海棠春雨”要脉脉而出。“咳!哪能呢?你自然就是我的嫣儿妹妹了!走,愚兄这就带你离开……”徐恪忙回道。“好!”慕容嫣破涕为笑道。走了几步,徐恪又问道:“嫣儿,咱们这是要去哪里?”“无病哥哥,你想去哪儿?”慕容嫣却反问道。“我想去哪儿呢?”徐恪不禁暗自想着,依照当日的情景,他接下去会找来一辆牛车,载着他与“小严”两人回到了客栈,然后,却听到二弟朱无能已被归老大给带走,再然后,就会于次晨被一伙客人惊醒,他带着“小严”风急火燎地逃出长安城,最后阴差阳错地进了玉山……“不如,我们去玉山吧?”徐恪随即答道。在他心里,他与慕容嫣在玉山雨庐中的数十个日日夜夜,是他记忆中永久的珍藏,若上苍能给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他情愿此生与他的嫣儿就此终老山中。“好啊!那我们就去玉山吧!不过,无病哥哥,玉山在哪里?那儿好不好玩呀?”慕容嫣雀跃道,脸上已挂满了无邪的笑容。“玉山啊,那是一个我再也不想离开的地方……”徐恪叹道。两人沿着长安城大道,一路向东而行,渐渐地,城门就在眼前。徐恪走近再看,却见那“城门”不是门,而是一面巨大的古镜。“嫣儿,小心!”徐恪伸出手呼道,只见慕容嫣翩然的身影,却已然跨镜而过,去向了另一个世界。“果然还是一场幻境啊!”徐恪摇了摇头,也跟着跨入了镜子当中……过了镜子之后,徐恪再抬眼打量四周,果不其然,他又回到了神王阁之第二层阁,矗立在他面前的,正是那一面刻满了文字的古镜。“嫣儿,你在哪儿呢?”徐恪左右寻找,幻想着慕容嫣还在这里。“你的嫣儿,在天宝阁呢……”一位紫衫长裾、云髻峨峨的中年美妇缓缓走了过来,面朝徐恪微笑道。徐恪看了她一眼,见她与古镜中挥手相招的那位女子仿佛相似,当下便拱手问道:“敢问这位神仙姐姐高姓大名?此间又是何处?”中年美妇悠悠然回道:“吾乃‘镜花娘娘’,此地便是神王阁中之镜花楼。”徐恪又问道:“在下请教镜花娘娘,刚才我明明见着了嫣儿,不知她又去了哪里?莫不是我所经历的一切,又是一场幻境?”镜花娘娘道:“你所见的嫣儿,既是慕容嫣,又不是慕容嫣;你所经历的一切,既是幻境,又不是幻境。”徐恪挠了挠自己前额,心中疑惑、懵懵懂懂,只得讷讷问道:“敢问娘娘,既然是幻境,又怎地不是幻境了?”镜花娘娘道:“人世间的一切,不都是一场梦幻么?只是你们凡人沉溺于中不能自知罢了!”她见徐恪仍是似懂非懂,于是笑道:“你方才进入的,是慕容嫣的一个梦。”“梦?我刚才……一直在嫣儿的梦里?”徐恪不由得惊问道。“正是!”镜花娘娘含笑道。“想不到,嫣儿竟做了这么一个奇怪的梦啊!”回想方才的经历,徐恪不由得喟然叹道。“不过,她原本的梦里,你只是与她擦肩而过,看着她陷入绝境,你却弃她而去。而你此番入她梦中,却改变了她的梦境,也算了却了她心中的一丝缺憾……”镜花娘娘慢语柔声道。此时,她抬起纤纤玉手,不断抚摸着平滑的镜面,那铜铁所铸的镜面,在她的手里竟变得绵软如丝缎一般,一起一伏,如水波荡漾。……几乎与此同时,在天宝阁中的戊院内,一间馨香雅致的内室中,慕容嫣端起一只古铜色的玉碗,将里面淡褐色的满满一碗药汁一饮而尽。刚刚喝完,她就拍着桌子呼道:“苦死啦!苦死啦!二哥,你药里到底放了什么呀,怎地这么苦!”说完,她忙又拿起旁边的一只青瓷盖碗,仰口喝下了一大口百花蜜茶。喝完之后,她兀自连连叫苦。“三妹,你这一碗药啊,多少人梦寐以求呢!若叫江湖中那些心术不正之人知道了,你体内有好几百年的虎宝熊丹,说不定都要抢着咬开你的脖子、喝你的血呐!哈哈!”坐在慕容嫣对面的慕容桓却哈哈大笑道。慕容嫣吐了吐舌头,惶惧道:“不会吧?二哥可别吓我!被你这么一说,我下次都不敢出门了!”慕容桓摆手笑道:“骗你的,三妹,瞧你这胆子,还动不动就要出去闯荡江湖,只怕你江湖的边边都还没走到,就先掉到阴沟里去啦!”慕容嫣不以为然道:“二哥别瞧不起人,小妹下回呀,偏要出去闯闯,到时候,让二哥也瞧瞧小妹的手段!”慕容桓双眉一挑,戏谑道:“怎么?三妹现下有了你的无病哥哥,胆子就壮了?就算有人要喝你的血,也不怕啦?”慕容嫣拿起桌上果盘里的几个蜜饯,就甩在了她二哥的身上,嘴里气鼓鼓说道:“二哥你最坏了!你刚刚不是说没人会喝我的血么!哼!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找你玩啦!”言罢,慕容嫣又自怀里取出那一杆玉笛,只见那一杆笛子玉质晶莹、古意盎然,笛身玄中带青,正是徐恪赠与她的“清髓”魔笛。“哎哎!女大不重留啊!小妹,你才见了你那无病哥哥几面啊,怎地?如今有了情郎就忘了你二哥呀!”慕容桓笑道。“二哥!”慕容嫣被她二哥说中了心事,顿时心中又羞又急,站起身拿着笛子就来打他。此时,这兄妹两人在慕容嫣的闺房中打打闹闹,一派谐趣之象。慕容桓躲闪跳跃,连呼求饶,哪里还有先前,他在外人面前的一副霸气无双、雷霆难犯、傲立于天地之间的模样……慕容桓毕竟不过是一位年仅二十二岁的青年。他心中也有一股率真与质朴之性,只是他的这种率真与质朴,除了他妹妹之外,这世上怕是无人能够见到了。“好啦好啦!二哥求饶,求饶了还不行么?你再打,可把这七音魔笛都要打坏了,到时候定情信物没了,可别怪你二哥呀!”慕容桓逃开了两步,笑道。慕容嫣本就不敢真打,听闻此语,忙将玉笛又仔细放入怀中。这时,兄妹二人重新入座,慕容嫣给她二哥又亲手斟满了一杯花雨茶,问道:“二哥,你说这七音魔笛是妖族圣物,无病哥哥的那只叫什么‘清髓’魔笛。这笛子既是妖族圣物,怎地无病哥哥手里会有一支?”慕容桓喝了一口热茶,道:“那你得去问他了,不过,我谅他自己也不清楚七音魔笛到底是何物。据我《天宝名录》所载,七音魔笛可是一件四星灵器!器至四星者,便有灵耳!按说,那‘清髓’是七音之首,自身应已具灵识。不过,那夜我在金顶山吹奏,虽降服了一只虎精,却未曾感受到笛中的灵识,当真是奇哉!”慕容嫣道:“二哥,书中不是也有记载么,灵器若尘封日久,灵识亦会渐渐封藏,若非机缘巧合,寻到与之命理相合之人,或施以金仙之术,怕是难复其灵识本真。”慕容桓点头道:“三妹所言甚是!那这把笛子你可要好好收着。”……兄妹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慕容嫣的贴身丫鬟淳淳忽然走进来禀道:“小姐,二少爷,东山师傅在门外候着,有事要禀报二少爷!”慕容桓心中老大不愿,但那丫鬟口里的“东山”毕竟是自己一个得力手下,此时只得起身随着丫鬟步出房门外。未几,慕容桓又折返了回来就座,慕容嫣为他斟满了茶,问道:“二哥,什么事呀?还要东山哥来叫你?”慕容桓叹道:“咳!是大哥,定要叫你出去见见客人。东山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只得过来找我帮忙……”慕容嫣惊奇道:“大哥叫我出去见客?大哥也真是的,我一个女孩子家,是什么人还非得我出去相见啊!”慕容桓道:“因为那一个客人,专程赶来我天宝阁,指名道姓要见的……就是你!”慕容嫣急道:“又是那个……晋王?!”慕容桓喝了一口热茶,悠然道:“除了这个五珠亲王,谁还有这么大的面子,能逼着大哥求你出去呀?”慕容嫣焦急地站起身,在房间内走了几圈,她心里烦躁,口中无奈道:“二哥,这人怎么象一剂狗皮膏药一样,阴魂不散,甩都甩不掉啊!”慕容桓却半靠在椅子上,只管喝茶,夸赞着花雨茶的妙趣,他笑道:“三妹放心,我已命东山只管回绝掉就是!在我天宝阁里,不管他晋王还是什么王,都休想逞狂!”慕容嫣兀自焦躁不安道:“二哥,他都来了多少次啦?先前倒还客气,如今竟还会逼着大哥,他这人,怎地如此没脸没皮啊!”慕容桓却笑吟吟道:“我没记错的话,他来我慕容府做客,今日已是第十六回了。三妹,他对你的这份心,也可以呀……”慕容嫣白了她二哥一眼,背过身去,嘟着嘴,不再理会慕容桓。慕容桓又接着说道:“三妹可曾知否,此人已然是三十七岁,长得却是一副二十挂零的模样。此人非但长得貌比潘安、神似宋玉,心机也不简单,据闻他在朝中遍植党羽,门人亲信已满布天下。这个人……可着实不能小觑啊!”“我不管,我不管!他再怎么厉害,又与我何干!反正……我不想见他!”慕容嫣急道。这时,丫鬟淳淳竟又急匆匆跑了进来,脸色憋着红,低着头,显是受了委屈,嗫嚅道:“小姐,二少爷,大少爷派了方管家过来,说……说无论如何请小姐到前厅一叙!”“岂有此理!”慕容桓将茶杯往桌上一放,霍然起身,脸上已经完全是一副凛然肃杀的表情。他大步流星一般地走出了房门,留下了一句掷地有声之语:“三妹放心,我这就去将他打发了!”待慕容桓出门之后,慕容嫣又坐回椅子上,重新取出怀里的那一杆玉笛,笛子上已带着她少女的体温和气息。她轻轻抚摸着这杆“清髓”魔笛,幽幽叹道:“无病哥哥,你在哪里?昨夜,西风吹皱了池水,月光钻进了纱窗,嫣儿仿佛又梦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