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九年十一月十一日，昌平州密云县。

　　边塞冬风割得人睁不开眼，官道两旁歪歪扭扭的黑褐树干让人难以辨别路旁旱柳是否还活着。光秃秃的树枝落满了乌鸦，这些食腐的禽兽转着暗黄的眼珠死盯着远处五十几人的队伍，哑光的短喙附着干涸的人血。饿了，便双翅一展，用宛如老人咯痰般粗劣晦涩的叫声诅咒着下方进行的军人不得好死。

　　“哇——哇——”

　　锦衣卫北镇抚司小旗沈玉堂双眼飘忽的看着天空，盘旋在头顶的乌鸦叫的令他心烦。“真想把这些扁毛畜生射下来。”于是他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对着乌鸦拉着空气弓弦。

　　连狗从脚边经过都要赏两个大逼兜的沈二爷为什么饶过这些聒噪畜生，也不是他大发慈悲，想要退伍求道。实在是这次任务从内容到人选透露出的诡异令上上下下不得其解，按理说这么大的事情别说陆指挥使亲至，起码穿飞鱼服的来个十个八个的才叫理所应当，哪有就卢老大领着大猫小猫两三只就往古北口开拔的。

　　今年六月鞑靼俺答举兵来犯大同，幸得平虏大将军仇鸾奋力抵抗才避免生灵涂炭。然而不出两个月鞑靼骑兵突击古北口，引得密云后卫左，右，前，中，后五个千户的兵力都压在前阵上。天杀的俺答却来了一手声东击西，领了数万骑兵绕西攻破黄榆沟，前后夹击下，密云后卫全军溃败。短短四日，边军大好男儿一身本领没发挥出来就落得个城破人亡的下场。

　　“败的太快了，肯定是有人向俺答泄露了密云军略布防。”京城的老少爷们都这么想。

　　于是乎得知沈玉堂被派遣到密云的时候，连他经常打秋风的居然斋掌柜老罗都硬塞了他几条素鸡。

　　“大家都憋着一口气！”掌柜老罗边塞边说“找出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耗子。”

　　“卢老大，咱们这次真的不是出来抓耗子的么？”摸了摸怀中的素鸡，沈玉堂终于开口。

　　“什么耗子？咱锦衣卫又不是什么猫猫狗狗。”卢显宗并不想在此讨论这个问题。

　　“我的好大哥，都是自家兄弟就别打哈哈了，老三出了顺天府就等你发号施令干他个人仰马翻。咱们这趟真的就查什么劳什子的邪教妖人？”

　　“大哥！陆大人临出发找你去帽儿胡同就交待我们过来查什么愚夫愚妇？若真是这些人，也不劳烦你和二哥，我一枪挑三，半天就能把这些人都杀完。”靳世星向着卢显宗说道。

　　“锦衣卫讲究的不是打打杀杀，讲究的是人情世故。”卢显宗对这两个弟弟也是没了脾气，只能用起老办法“陆大人还能交待我什么？陆大人交代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尾音加重，卢显宗接着说：

　　“还交代我玉面阎罗靳世星务必明年完婚！最好再生两个胖大小子，而三弟你现在连个相好的都没有！唉，靳老哥把你托付给我，我到了下面是没有脸面对他......”卢显宗掩面假泣，窥着靳世星胸闷气鼓没有答应，又低头呜呜呜了起来，眼泪是一滴没落。

　　沈玉堂看着卢显宗六尺大汉，虎背熊腰却和胡同里老妈子磨叽宝贝儿子一样调理靳世星只觉得好笑，于是抄起刀来戳了戳靳世星，用刀把引着他绕到卢显宗另一边。发现这大胡子满口呜呜声嘴上却是塞个不停，一边吞咽一边赶着往里送。

　　靳世星看着卢显宗滑稽的样子又气又笑，伸手想把卢显宗遮掩的左手拽下来。沈玉堂却横刀拦住了他。看着大哥挑白的胡子，大哥还没到四十啊，吃就让他吃吧。朝廷整备蓟辽军务，锦衣卫从上到下也忙了起来。卢显宗不趁此时多攒功劳更待何时？毕竟往前一步就是大哥毕生梦想——锦衣卫百户。

　　卢显宗半天只听风嚎鸦叫，心生不妙，沿着袖边看到沈玉堂和靳世星抱着膀子觑着自己，尤其沈老二还一副坏笑，顿感面子上挂不住。他索性不再遮掩，把吃了一半的素鸡塞到沈玉堂手里，淡然说道：

　　“你这素鸡还挺好吃的，等回京再给你大哥我拿点。”顺便把满手的渣子抹在沈玉堂的袍子上。

　　愣愣的望着手里啃的只有一握的素鸡，一摸怀里果然空空如也，真不愧是镜中摘花卢显宗，妈的，刚才还同情他，连亲兄弟都偷！沈玉堂刚想发作，只见卢显宗悠悠开口：

　　“陆指挥使找我过去也没交代什么，只是问我知不知道成华朝有一位叫赵瑛的百户，也是在咱们北镇抚司效过力的。”

　　“是那个杀神索鬼的赵瑛么。”靳世星心往神驰，大丈夫该如是也。

　　“我也是这么答陆大人的。陆大人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是给了我一堆陈年卷宗让我仔细研读。”

　　“大哥看出什么来了？”

　　“看？看个鸟！老子最烦读书认字了，这堆破书里面都是些神神叨叨的东西。老二你喜欢看书，空出时间看看陆大人是什么意思。”

　　沈玉堂接过其中一本册子，上署云丹游志四个大字，看起来是一位清高典雅之士所著。只是为什么是游记？

　　随便翻了翻，这本书讲的是成化年间有一位叫云丹的人受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命四处调查“神鬼”之说。每次遇到神迹鬼踪，调查到最后总会被他的老对手，南镇抚司百户赵瑛定性为“不过是江湖术士玩弄把术。”然而云丹一直有一股不服输的执念，走遍大江南北，也要找到真正的神仙妖怪。

　　沈玉堂边看边走，不由得被书中所描绘的惊奇诡异所吸引而缄默不语。云丹居然进去过天寿山，书上在天寿山的见闻大部分都被人涂黑，仔细辨别只能依稀的看见“人俑……蛇首……血祭……”等词语蜿蜒盘旋在纸面上，沈玉堂集中精神去辨别其他字，却发现这几个字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夹杂着阴沉低语，变成腥红色的旋涡直吸得沈玉堂想要把头挤进书中。

　　“啪！”的一声，书被合上摔在身后，沈玉堂预见的脑浆迸裂的场景并没有发生。原来是和沈玉堂嘻嘻哈哈惯了的校尉郑老腿看沈玉堂看书着迷来跟他开个玩笑。劫后余生的沈玉堂双腿一软，双手撑地跪在地上，冰冷的空气被大口大口呼吸进他的肺部，刺痛的感觉让沈玉堂感觉还活着。

　　缓了不知多久，耳朵里面终于有了声音，好像听到郑老腿的道歉，风的嘶嘶声和云丹游志中隐秘邪恶的低语，这些声音越来越近搅在一起又令沈玉堂头疼起来。忽然，这三种声音都不见了，只感受到郑老腿关心的拍了拍沈玉堂的肩膀，一股密林深处万物腐烂的泥土腥气，混着蛇类的阴毒荤臭和令人不适嘶嘶声在沈玉堂耳边传来：

　　“你看到了！你看到了！你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