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他娘的,做人不能姓贾啊!
夏尊宝赏了手下番子五百钱,仍打发他回去探听消息。
最初的惊诧过后,他顺势歪在炕上,垫高枕头仔细琢磨起这件事来。
毫无疑问,关于私生子的流言,始作俑者当属宁国府的贾珍,而珍大爷的用意本不难猜。
想他夏小爷,是六宫都总管夏守忠的儿子,宁荣二府当中至少贾珍知道。
都说他老子夏守忠背后站着当今天子,那么夺人之子,无疑能试出这位夏总管的成色。同时也说明,贾府作为百年勋贵之家,内心深处也没把宫中的太监放在眼里,哪怕当朝天子跟前的红人。
贾珍的聪明之处在于,他从未亲自将此事摆上台面,都是府中下人的“流言蜚语”,与他珍大爷何干?如此一来,进可另做图谋,退可推作不知,撑死一个治家不严的罪过。
对夏尊宝而言,他之所以把这事上报给内司衙门,就是想让宫中给贾家一点苦头尝尝。
不把皇帝身边的近侍当根葱,岂不就是隔着一层薄纱,伸手去打皇帝的脸?
贾珍如此行事,又想做给谁看?
“就是不知皇帝老儿为何反行其道,出人意料的演了这么一出?”夏尊宝寻思良久,终不得要领。
正彷徨无计,院中有人喊道:“老爷来了!”
夏尊宝得闻,一骨碌爬起来,赶在屋前接住他老子哭道:“爹啊,你总算回来了!你儿子要跟着别人姓贾啦!”
抽泣,呜咽,掉泪。
一套功夫做下来,堪称情真意切。
夏守忠一脸苦相,扶起夏尊宝道:“好宝儿,爹都知道,都知道!不打紧的,你身上流着咱们老夏家的血,这点无从改变。只不过天命难违,爹在宫中也尽了力。”
“我不管,哪有平白无故一句话,就硬生生让人换了祖宗的?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夏尊宝只管撒泼。
尽管这些言辞大逆不道,夏总管也只能长叹一声,由着他去。
夏尊宝在赌气,背过身去不理他爹。
父子两个就在屋内闷闷站着,都有些“事已至此,夫复何言”的意味。
过了好一会儿,夏守忠才开口道:“宝儿,你且记住,圣心从来难测,万不可逆之而行,否则就是累及九族的大祸。如今你也大了,又生在咱们这种人家,上书房面南而坐的,才是九天真龙,圣心再难测,却也得测。”
话说到这个份上,夏尊宝已然明白,他老子觉得上书房那位才是真正的上天之子。
当下国朝双悬日月,朝野晦暗不明,他爹能有这份嗅觉和眼光,属实难得。
常言道上善若水,聚可奔腾直下,呼啸山海。散则涓涓细流,绕石蔓延。
看来在老父亲身上,还有很多可学之处。
想透其中道理,夏尊宝收起他那套无赖把戏,转而狡黠道:“容儿子想想,此事脉络,无非宁国府贾敬上书,圣上恩准,也就是说,并未有其他圣意?”
夏守忠寻思片刻,也觉得是这么回事。
夏尊宝乐了,道:“那成了!宁国府那边我去,不违圣旨就是了。但圣上也没说我不是夏家的儿子,那我还是咱们家的夏大爷!”
夏守忠愣住,几息间无言以对,继而缓过神来,难免有种失而复得的欣喜。
什么叫揣摩圣意,这就是。
就这份心眼子,堪称雏凤清于老凤声,他们老夏家后继有人。
想当年他亲手送儿子进宫,又疏通敬事房暗中做了手脚,为的就是保留夏家最后一点血脉。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些年一代人的艰辛,也值了。
两人心病既去,屋内氛围顿时融洽,再加上多日不曾相见,少不得来上一段父慈子孝。
此时正房中的夏夫人还在悲悲戚戚,父子两个过去后好一番开解,最后全家皆大欢喜,一桌吃了顿团圆饭。
过了午后,陆辰父子闻讯而来。
两家人相聚正堂,因久别重逢,夏尊宝给陆辰的父亲陆靖远郑重奉茶,叫了声“二老爷”。
这就是两家的世交情谊了。
身为内行司提督,陆靖远既是夏尊宝的叔父,也是高他几头的上官。
只不过,此时的陆靖远并无半点高官架子,接过茶盏后扶起夏尊宝,并让陆辰送出备好的面礼。
陆辰笑呵呵上前,先后递给夏尊宝一柄镶嵌珠宝的精美短刃,一对云纹大金锞子,一块莹白桃蝠玉佩。
夏尊宝接在手中不及细看,只听二叔陆靖远说道:“这趟早该要来,怎奈公务缠身,迟迟难以成行,只望宝儿将来百尺竿头,和你辰哥哥相亲相厚,一道携手大展宏图。”
堂下东边站着的陆辰笑道:“大老爷,父亲,你们尽可放心,我会照顾好宝弟弟的。”
夏尊宝佯作不喜道:“指不定谁照顾谁呢!”
堂上端坐的陆靖远吃了口茶,听他夏家侄儿如此说法,便笑着望向兄长夏守忠。
“怎么说话的?自打小时起,要不是辰儿替你百般遮掩,你身上可有一块好皮?”夏守忠瞪眼道。
夏尊宝不再言语,刻意躲在陆辰身后愤愤不平。
夏守忠无奈摇头,和身边的陆靖远相视一笑。
四人难得齐聚一堂,追昔抚今之下,竟至黄昏时分。
等见过夏夫人,不免又是笑中有泪,泪中有笑。
用过晚饭,陆靖远尚有公务,只得抽身回宫。
虽为内行司提督太监,他并不在东安门外的内司衙门住,而是侍奉御前。
几人挑灯送别,夏尊宝无论如何也不放陆辰回去,非要将他留宿一晚,也是亲厚的心意了。
是夜北风凛冽,屋内点了火盆,倒也温暖如春。
辗转难眠之际,夏尊宝裹起被子,悄悄推门出屋,再过穿堂,摸黑来到前院西边客房。
“陆哥,鬼啊,来找你了!”
“你这样的小鬼,来一个我拍死一个!”
不曾想陆辰也未入睡。
夏尊宝索性点了灯,跳到炕上道:“天寒地冻的,吃点酒暖暖身子?”
陆辰一屁股坐起来,和他相视一笑道:“正有此意。”
夏尊宝出屋喊人,让厨房置办了些简单酒菜,再架起炕桌,兄弟两个对坐小酌。
饮过两杯,陆辰先开口问:“宝弟弟,今后如何打算?”
既如此问,想必陆辰已经知道他将入祠贾家之事。
夏尊宝反问:“陆哥以为好事否?歹事否?”
陆辰叹道:“我算看出来了,无论好歹,咱们都是圣上手中的小棋粒,半点不由己。”
“你才明白?不应该呀!”夏尊宝笑道。
陆辰默然不语,想是亲眼见到好兄弟的遭遇,有些物类其伤。
夏尊宝却不当回事,自顾着饮了一杯道:“无论今后如何,你终归是我的陆哥哥。”
陆辰开怀大笑:“极是,为咱们兄弟同心贺,满饮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