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快就来到了第二天的清晨,不到四点钟,但据来往护士们的说法,格林老头子已经在手术室里抢救将近四个小时之久。
谢过了护士送来的热茶和碳炉,母子三人坐在手术室前的长椅上,直勾勾地盯着门牌上那股刺眼的红光,期待它能马上消散。塔尼娅佝偻着身子,双手捂着脸一言不发,她细微的啜泣声被两人听得清清楚楚。艾克不忍看见母亲落泪,就一直陪伴在她的身侧,柔声细语地安慰着:“妈妈,您别哭啦。爷爷肯定没事的!他肯定不想看到你这么伤心的……”
“是啊,大宝贝你也别伤心,老头子不是状得跟头牛一样么,何况十一哥也在里面呢,一定能挺过去的!”
温声细语的塞壬之音在耳旁响起,密斯雅的左手搭在她的肩上拍抚着,不疾不徐;塞壬的天赋技巧用在这里恰到好处,温柔似水的嗓音响后,如同蚊蝇扇动翅膀的啜泣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塔尼娅的脸颊涨的通红,完全是被哽噎的口水呛到了。
两人手忙脚乱地给她灌下了一杯热茶水后,塔尼娅因咳嗽而呈现在脸上的狰狞之色才算退去。而走廊尽头的阶梯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慌忙而又急切地向着同伴大声质问着,让人忍不住去侧耳倾听:“大哥!大哥?!老头子他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身材魁梧的壮汉拄着手杖,哒哒地击打在地板上,迈着沉重地步伐朝着长椅的方向走来;雅金色的卷曲长发遮盖着脸上如铁皮般阴冷的神情,而这头面带愠色的金发野兽,显然已经不耐烦从他身后传来的聒噪声了:“闭上你的碎嘴,艾力克!没人想听你那跟biao|子调情似的碎碎念!”
野兽般的呵斥过后,身着一件单薄蓝袍的艾力克低下了脑袋,踢踏着脚上的棉布拖鞋,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扫了眼这个有些熟悉的陌生人,浑身的皮肤像是幽魂般苍白,蓬松的黑发夹杂着为数不少的零散白发,似乎许久未曾打理过了;尤其是看着他走路时不大协调的姿势,和那股扑面而来的烟酒臭气,全然是被酒色给掏空了身子。
塔尼娅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光是看他一眼,心中的无名火便会熊熊燃烧;本着眼不见为净的态度,妈妈果决地扭过头去,转而起身带着艾克向金发壮汉问好:“艾尔大哥,你怎么来了?来艾克,这是你的大伯伯。”
“艾尔伯伯好。”
“你也好!没想到小艾克已经这么大了啊,老头子一直当宝贝藏着,可舍不得带给我们这些下水道里的伯伯瞧瞧呢!”
艾尔脸上的阴霾转瞬即逝,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笑颜,蹲下身去捉着艾克的肩头仔细打量了一翻,又冷不丁地朝着大门和身后的艾力克剜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朗声说道,生怕躺在手术室里的格林听不见。塔尼娅也只能尴尬地赔着笑脸,努起嘴唇辩解道:“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嘛,爸爸被多少人盯着大哥你也清楚。不是吗?”
“结果把自己给安全到医院里来了?老头子就是被你给惯出来的,小妹。说吧,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说不出来……大哥你还是再等等吧。”
密斯雅顿时面露难色,原本恬静优雅的气质此刻荡然无存,只好又低下头去,紧握着艾克肩头不肯再说一句话;之前她也是这么应对艾克和密斯雅的追问的。艾尔也没有再追问,转而伸手拢起挡在眼前的秀发,不紧不慢地用手杖指着坐在长椅上的密斯雅,微微敲打着离她足尖不远处的地板缝隙:“嘶~这位女士是?”
“密斯雅女士是艾克的魔法导师,毕业于七塔的高材生……”
“你好。”
塔尼娅快步上前,拉着密斯雅的手热切地介绍了起来;可艾尔对此并没有太大的热情,只是冲着密斯雅冷冷地点头示意,连发丝都不曾摆动开来。密斯雅呆呆地站在椅前,伸出的右手还没来得及离开腰间,艾尔却早已转过身去拄着手杖,一言不发地盯着朦胧的磨砂玻璃。
‘这也太没礼貌了,对方可是女士啊!’
艾克鄙夷地瞅了一眼,然后下意识地拉着妈妈们的手,想要尽可能的离这个不通人情的家伙远一点。而此时,楼梯的方向又传来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只见一个比眼前的艾尔还要高上一截,比肩山岳的光头巨人几乎是要擦着走廊顶灯,一路小跑了过来。
“大哥,你咋也来了?唔,小妹,老爷子还好吗?”
那墨玉般的皮肤配上眼眶中,犹如大红染料般红亮的双瞳,乍看起来异常的唬人;但等他走进身旁开口之后,艾克却意外地感到了一股安心感:本以为会是个粗手粗脚的暴躁汉子,没想到一讲话却和风细雨的,再配上他那敦实有力的语气,让人忍不住自发地去聆听他的话语。而在塔尼娅妈妈回复时,他也会耐心听到最后,显得十分含蓄。
‘这个叫萨拉蒙达的黑叔叔倒是很有素养嘛,应该是那种老好人类型的。’
正当艾克低头向这个排行第十八的伯伯问好时,走廊上又有两个人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向着他们不停招手:“大哥,十八你们怎么也来了?”
“怎么?十一连你们俩都叫上了?”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艾尔猛地回头看去,原来是排行老九的瓦塔特和排行十三的西里·伊斯特。也不知道格林老头子是不是特别喜欢金色,新来的老九和老十三无一例外的全是金色头发;就连黑叔叔谈起老十一布里亚特时,都说过他曾经有一头令人羡慕的暗金色长发;让艾克不由得怀疑,自己爷爷年轻时到底是混社会的,还是开染发店的?
下意识地撩了撩垂在脸颊两侧的发丝,所幸自己是遗传的塔尼娅妈妈,发色是偏向于她的曲奇棕,不至于一家人出门个个顶着满头金毛。不过虽然都顶着一头金发,格林的儿子们却有着各自不同的神采,反倒是能轻易地分辨出来谁是谁。
伊斯特留着一头板寸,样式十分接近于塞尔老师,显得十分年轻;然而他今年已经五十四岁了,反而是兄弟里最年长的一个。淡金色的发丝被头顶上灯光照得通透,充满自信和坚毅的饱满面庞,加之刀凿斧刻般的利落线条,如同一尊活生生大理石塑像站在众人的面前。他倒是完全没有艾尔的那种架子,反而更像是一位风趣的学者,只见他挥舞者手中由使魔送去的厚纸片,用一种充满磁性的男中音打趣道:“毕竟我们的心脏紧紧相连,哪怕是一点小心思都能察觉得到。”
不同于艾尔那好比群狮之主般的高傲,直接将骨子里的冷俊刻在脸上的肃穆庄严;面容英俊的伊斯特在举手投足之间,无时无刻不散发着高贵的气息,远比那些庸俗的贵族能更配得上这一名号。以至于在艾克看来,他要是能穿上一身洁白的托加,像一位真正的古罗马执政官一样就更好了。
但英俊的石像和肃穆的狮王同他们的兄弟瓦塔特相比,便相形见绌了起来,只能说是英俊的有些平凡;不同于兄弟们脸上或多或少存在的细小伤疤,瓦塔特的面容宛如精致无暇的油画,犹如绘画之神亲手将一切最完美的要素描绘出来:只要是盯着他那双猫眼石般澄澈通透的眸子,就能感受到一股和煦温暖的阳光照射在心头。
光是看着他嘴角上泛起的浅笑,和暗藏在眼神中的忧愁;密斯雅整条鱼就像是被溺在水中,只觉得呼吸都要停滞了,双眼无神地打量着这位圣洁完美的造物。在心中悄然泛起了一种,在虔信者听来极为大逆不道的想法:‘女神座下的大天使长,能和他共享同一姓名,当真是祂的荣幸。’
“瓦塔特伯伯好!”
“你也好!可爱的小艾克,果然是要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可爱不少呢!”
两个人甚至不需要互报姓名,来自心间奇特的熟悉感,让两人第一时间就辨认出了彼此。瓦塔特不动声色地半蹲下身子,将这个素未谋面的侄子一把抱起,在他的额头上亲昵地轻吻着;而艾克对他倒是熟悉的很,记忆里格林不知道跟他说过多少遍瓦塔特的英勇事迹,和他的浪漫传说。
一向是不喜欢在家中挂艺术画的爷爷,除了礼拜堂里的先祖肖像外,反倒是破天荒地在书房中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背生黑翼的瓦塔特手持利剑,伫立于湖畔,圣洁的黑翼同那柔顺长发一同飞扬,安静地接受着微风的洗礼;而在这位未曾署名的艺术家笔下,除他本身之外的所有事物只采用了最纯粹的黑白二色,如此夸张的绘法之下,整个世界的色彩都像是被他所掠夺了一般。
‘不过这样的完人居然会去干社团,不得不说是天大的讽刺啊,又或者说是来自那位大天使长的妒忌?’
被瓦塔特温柔的抱回到了地面上,艾克忍不住又一次地,打量起这些外形各异的伯伯们。聪明的小脑瓜不停地运转起来,思考想象起他们和年轻时同爷爷相遇相识的场景:‘就这个嘴臭自大,喜欢阴阳怪气打哑谜的暴躁老头,是怎么收到这么一帮干儿子的?’
当然了,这些形容词全是布里亚特教给他的。自从知道格林把他们的真实关系告诉艾克后,他就经常在艾克附近吐槽自家老头子;时间久了,艾克也开始下意识地这么形容自己爷爷起来。不过从心而论,艾克只觉得他是个行事作风有些古怪,脾气有点暴躁的小老头而已。
又是一阵自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响起,艾克这次连头都懒得扭过去了:现在这个时间段,能到这栋配备了独立医护小组的两层小病楼,除了爷爷的干儿子外还有谁会来呢?这帮人是不是商量好了都,一个个都赶着这半个多小时里过来?
然而还没等到艾克看清楚远处到访的客人究竟有几人,一声清脆的闹铃顿时响起,强而有力地叩击着所有人的心口,访客们的脚步都不由得加快了起来。
只不过大家根本没有心思去看走廊的方向了,门牌上刺眼无比的绿光已经牢牢吸引住了他们的目光,以至于艾尔的冷脸都火热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大嚎了一声:“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