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内城外的山坡上。
毛里孩趴在了地上,眼珠子瞪得溜圆,充满恨意和不甘。
“首领!首领!”他的亲卫扶起毛里孩。
“回、回家……”
毛里孩告诉他。
铳声此起彼伏,有人埋伏在长城上,对着下面开铳!
“打着我的大旗回草原,让我弟弟继位。”
“记住,和大明修好,归附大明,维持住部落。”
“废除岱钦的汗位,支持马可古儿吉思的汗位。”
“我的妻儿让我弟弟照顾,不要为我报仇,不要报仇……”毛里孩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没了声息。
亲卫嚎啕大哭。
他们是随着毛里孩一同长大的贵族孩子,是他最忠诚的仆人。
但此刻他是迷茫的。
首领没告诉他,该如何突围出去。
他看着如丧考妣的部下,心里更加迷茫,连敌人在哪都不知道,怎么回家?
那火铳也诡异。
只要有人试图翻越长城,就会挨铳,如果没人翻越长城,就不发铳。
说明有人趴在长城上,俯视着下面。
那,前军翻过长城了吗?
亲卫眼中浮现一丝疑惑。
旋即目光坚定,一定要将毛里孩的尸身带回草原。
趴在长城上的伏兵正是齐卓。
“公公,铅子不够用了。”手下禀报。
“别省着,打几波猛的,吓住他们,就不会有人敢翻越长城了!”齐卓目光坚定。
他要将鞑靼兵堵在长城内。
等待天亮,让于谦派兵来收割人头。
至于鞑靼的前军,翻越过长城的也寥寥无几,大多躲在长城底下,等着上面弹丸消耗掉,再强行翻越。
齐卓手上只有2300火铳手,一千多难民组成的新军,合计四千人。
弹丸稀缺,没有补给。
所以,用弹丸震慑,而不是杀敌,让下面的人不敢翻越长城,熬到天亮再说。
至于杀死毛里孩,纯属误杀,齐卓根本就不知道。
“遵令!”
本来这些兵挺瞧不起太监的。
以为是个没卵子的怂货。
结果齐卓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你们能吃的苦,咱家也能吃,你们想不到的东西,咱家却能想到。
几番杀敌、缴获,让齐卓彻底收获军心。
又收拢难民从军,率先赶到长城之下,登上长城,在长城上设伏。
这些火铳手看齐卓的眼神,闪烁着小星星。
齐卓却永远绷着脸,一直在换位思考,若他是鞑靼兵,会怎么翻越长城呢?
弃马!
若能缴获大批马匹,也是战功!
齐卓开始思量。
于谦部。
战斗进入尾声,他留下五千人打扫战场。
这次斩获恐怕极多,鞑靼不止没抢到,还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搭进去了。
他亲自带兵往前压。
压缩鞑靼兵的生存空间,让他们风声鹤唳。
汇合了胡豅和顾荣,在墩台下,于谦命令兵卒休息。
于谦也十分疲劳,防务全都交给胡豅,然后登上墩台去睡觉。
他十分放心。
胡豅比他更适合处理善后政务。
翌日天还没亮,于谦只睡了一个半时辰,就爬了起来。
洗个冷水脸,精神精神。
伙夫已经做好了饭菜,都是胡豅安排的。
于谦十分满意,就知道胡豅不会享受成果,而是会继续开拓。
都是有野心的人。
让夜不收先用,然后派去打探情况。
待于谦听说鞑靼兵都被堵在长城内,并没有翻越长城时。
顿时一惊:“你们还布下了后手?”
顾荣抓抓头发:“都是胡总兵布置的,标下也不知道。”
他让人去找胡豅。
胡豅也满脸懵:“大帅,我想布也没兵啊,您说,会不会是齐公公?”
“既然不是伱,肯定是他了!”于谦还真没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齐卓,也是个将才。
陛下可真是慧眼识珠,送来的胡豅、吴遵、齐卓,都是人才。
“把地图拿过来!”
于谦盯着地图:“齐公公手里的兵不多,铅子估计也消耗光了。”
“他们在苦苦坚持,是相信本帅,能扩大战果。”
“等天一亮,这些鞑靼兵就会突围,齐公公手里的兵力是拦不住的。”
于谦沉吟道:“令骑兵先行,给鞑靼兵压力。”
“顾荣,你亲率骑兵!”
“出战!”
长城险而长,天亮之后,鞑靼兵就能测试出哪里有伏兵,很快就能找到缺口,翻越长城。
幸好,攻城器械都丢在了这里。
他们只能弃马翻越长城,步行回漠北。
于谦目光闪烁,想到了什么:“齐公公会不会也在打战马的主意呢?”
“就算留不下人,也得把马留下来,不许鞑靼兵杀马!”
“没了马,鞑靼兵靠什么能活着回部族呢?”
“传令各边关,一旦鞑靼兵翻越长城,就派骑兵追击!”
“不必守城关!”
“胡豅,本帅给你一万人,你来守城关!”
于谦迅速做出决断。
他刚想说派塔尔去追。
却生生咽了回去。
一旦让塔尔出了长城,那可就未必回来了。
这种蠢事可不能做,万里长征就剩最后一步,可不能折在路上。
“张固,你率兵坠在顾荣身后。”
“顾荣负责追,你负责招降!”
“速度要快!”
于谦这是给张固机会。
同为文官,他也在想,壮大文官的兵权,来制衡皇权。
就看张固争不争气了。
“下官遵令!”张固早就想大展拳脚了。
“兵卒们用完饭了吗?”
于谦问后:“休息一刻钟,骑兵先出关,步兵休息两刻。”
很快,骑兵出击。
张固率领步兵在后面坠着。
于谦没亲自去,战争进入尾声,重点是清点缴获,向陛下报功。
这时候,战后清点、抚恤比打仗更重要。
这些兵卒肯在战场上卖命,就是因为相信大明,哪怕是死了,战后抚恤朝堂也会发下来的。
以前有上下贪墨的风气蔓延,导致明军战斗力不高。
但皇帝决心肃贪。
于谦坚决不允许在他部下出现这种情况。
朝堂发下去的抚恤,每一个铜板都要发到实处。
他会派人去查,还会请都察院和监察司来查。
军吏忙到脚打后脑勺,不睡觉的连夜清点。
缴获的物资要押解入官库。
很快,战果先呈报上来了。
鞑靼兵战损在8.5万上下,俘虏3.2万人。
失踪的估计过万,不知道是跑了,还是死在哪了。
而明军损失也不小,六万人战损,物资等不计其数,估摸在两百万两左右。
这个数字,连于谦听了都咂舌,要不是皇帝在朝堂上竭力转运,中枢全力支持,他根本打不赢这场仗。
虽说他是当之无愧的战功第一,但真正支持他得胜的,是皇帝。
皇帝不计后果的给他支持,压下所有反对的力量,竭力转运全国物资,把内帑和户部都运空了,也没抱怨于谦哪怕一句。
就这份支持,才使得这场仗打得这般顺利,才取得如此大的战果。
但更喜人的是缴获。
连于谦都坐不住了:“缴获这么多?”
缴获十八万匹战马,三十多万匹羊,两千多匹牛。
还有不计其数的铠甲、弓弩、刀剑等兵器,还有马车、船支等等。
二十余万两金子,一百多万两银子。
牛少的原因,主要是火牛阵给用了,今早就吃的牛肉,兵卒们吃得很饱。
死了的牛马羊,全都制成肉干,充当军粮。
这也太多了吧?
于谦都看呆了。
“回大帅,还有没统计出来的!”吴遵快忙疯了。
“还有?”于谦真的惊到了,鞑靼这么富裕吗?
二十多万两金子呀。
大明缺金缺银缺铜,鞑靼也不产金子,哪来的金子?
废话。
都是他们祖宗从中原搜刮的呗。
还有一百多万两现银啊。
可以说,这场仗不但没赔钱,还赚了一笔。
反而打崩鞑靼,是第二位的。
“兵卒还在逐一搜身,估计还能刮出来点。”吴遵回答。
至于兵卒贪墨,大家心知肚明。
打了胜仗,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
没必要斤斤计较,让兵卒离心离德。
“根据抓住的俘虏供述,鞑靼各族的权贵把家眷放在横溪城,城里还有十多万马匹。”
于谦倒吸一口冷气!
这次真的赚大了。
比宣镇一战,战果大太多了。
报与陛下,陛下估计会震惊得闭不上嘴。
“快,派人去收拢那些家眷!”
“回大帅,胡总兵已经派人去抓了!”吴遵回禀。
这个胡豅,做事和他很像。
虽然胡豅这个总兵是代,但等战果报给朝堂,一个总兵可挡不住他胡豅的功绩。
“好!太好了!”
“快些统计出来,写好战报,给陛下呈上去!”
“抚恤不必等中枢批复。”
“尔等统计出缴获后,就开始发放抚恤。”
“尤其那些战死的兄弟,抚恤一定要发到他们家去。”
“还有那些鞑靼兵,本帅答应的,明天一早就开发,当着所有人的兵丁面发,一分不少的发到兵丁的手里。”
“知道了吗?”
于谦目光坚定。
当明军,就一个安心。
战死了不必担心,妻子朝堂养之!
这是皇帝为大明立的心。
所以明军才会悍不畏死,换做以前,钱粮都发不下来,谁给你个狗朝堂卖命啊。
“大帅,这未免不合规矩。”吴遵担心中枢会叱责于谦。
于谦功高盖主,难免引起皇帝猜忌。
若因为稳定军心,而招惹皇帝的猜忌,得不偿失。
“无妨!”
于谦看透他所想:“陛下给本帅的密旨里,反复告诉本帅事急从权,东北三镇尽付于本帅之手!”
“何况,陛下不是秋后算账之君。”
“无须担心。”
这一点,是于谦最佩服皇帝的地方。
完全放手。
任他施为,朝中皇帝给撑腰。
再说了,已然功高盖主,他于谦自然要犯下些错,否则陛下赏无可赏,岂不让陛下难做?
不知何时,于谦也学会了自污。
这时,前线传来信报。
齐卓配合顾荣,伏击鞑靼兵,导致鞑靼兵崩盘,六千余人跪地求降,一万多人翻越过了长城。
鞑靼兵因为没用早饭,又要攀登长城,干脆杀马饮血,补充体力,又吃了些生肉,攀爬长城。
好在顾荣及时赶到,抢下一万多匹战马。
各城关守备开关追击。
一路上斩获不菲。
活着逃回草原的,不超过一万人。
十四万精兵来袭,十三万人留在了大明,损失不计其数。
鞑靼彻底崩了。
十年内不敢犯边。
“参见大帅!”齐卓丝毫没有镇守太监的姿态,进了墩台,恭恭敬敬行礼。
“快起来!”
于谦满脸喜悦:“齐公公,这一仗你是首功!”
“本帅只想吃下两万后军,但因为你神兵天降,让本帅把鞑靼兵全都吃下来!”
“你是首功啊!”
齐卓脸上露出了笑容,连说不敢。
一旁的顾荣又说。
幸好齐卓有先见之明,防止鞑靼兵杀马,没有强烈逼迫鞑靼兵,给了他们喘息之机,才抢下这么多马匹。
于谦看他是越看越满意。
以前都说阉竖乱政,这不也有能打仗不贪不占的阉人嘛!
“咱家尚有大礼奉上!”齐卓躬身道。
于谦诧异。
“押上来!”齐卓让人把俘虏押上来。
竟然都是熟脸。
先逃的阿里玛、达拉特,还有跟在中军的岱钦、阿古,全都被抓了!
“真是天助我也!”
于谦振奋,这些都是各部权贵,若是招降他们,就能快速整编鞑靼兵。
打完了大宁,还有辽东等着他。
“大帅,咱家还有一份大礼!”齐卓让人呈上来一具尸体。
“毛里孩?”
阿里玛等人惊呼。
完全没想到,始作俑者毛里孩,竟然也死了。
还有被于谦从尸体里找出来的满都鲁。
鞑靼高层权贵聚齐了。
主要是毛里孩的尸体穿着铠甲太特殊了,自然被齐卓手下的兵盯上。
结果尸体到手,送上来请功。
“哈哈哈哈!”
于谦得意大笑:“好,齐公公,你就是首功,本帅这就上书给陛下!”
阿里玛等人眼含热泪。
强盛的鞑靼,因为这一战,迅速衰落。
那些空出来的牧场,一定会被瓦剌、兀良哈、女真人迅速填满,为什么要攻打大明呢?
除了两败俱伤,便宜别人,还能得到什么?
战报飞去了京师。
六月十三,会试前。
朱祁钰乔装打扮,出现在会馆里。
他没勾栏听曲,反而看着别人勾栏听曲。
诗会上,正在品鉴一幅画。
阎立本的列帝图。
绘有十三帝:前汉昭帝刘弗陵,汉光武帝刘秀,魏文帝曹丕,吴主孙权,蜀主刘备,晋武帝司马炎,陈文帝陈蒨,陈废帝陈伯宗,陈宣帝陈顼,陈后主陈叔宝,北周武帝宇文邕,隋文帝杨坚,隋炀帝杨广。
这幅画就有意思了。
本来被收在内帑里,朱祁钰缺钱就给出手了,后来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内帑。
如今又拿来钓鱼。
这些生员们聚拢一起,研究在上题诗。
参加诗会的多是江南士子。
他们被皇帝强征入京,个个心里带着怨恨,但在天子脚下,厂卫眼皮子底下,他们也不敢说什么过分的话。
只能将愤怒发泄是诗篇里。
所以这幅列帝图出现,正好可以借古讽今。
用图上的十三帝,讽刺当今的景泰帝!
“崔兄,看你在诗会上几天,若真心喜欢,就买下来嘛。”翰林彭华拱火。
“哼,区区一副列帝图,要价二十万两,脑袋有病才会买呢!”崔珣很不爽。
他就差将恨写在脑门上了。
他本来好好的在家中读书,准备下一次会试。
因为他最近迷上了针砭时政,荒废了学业。
自知这次会试无望,干脆放飞自我。
多写几首酸诗,多参加诗会,成为当地闻名遐迩的文人。
结果,皇帝一道诏令,硬生生将他逼入京中。
皇帝还不等。
勒令他们限时到京。
他们只能颠倒黑白的赶路,路上的大好风景都来不及欣赏,走马观花般到了京师。
心中充满怨怼。
更可恨的是,他们都已经到了,皇帝却不诏见他们,就把他们晾在京师。
也不给安排住处,就让他们在京中呆着。
前日有个文人实在受不了了,出了京师,结果被东厂枭首,人头挂在城门上,皇帝下诏,缉拿其全族,流放琼州。
他只能从文人变成生员,以举人的身份,参加今年的会试。
对他家而言,运作这点事并不困难。
彭华眼睛一眯:“崔兄,话不能这么说,这幅画乃阎立本所做,形象生动而显立体,色彩瑰丽……”
崔珣立刻打断:“阎立本的画作传世不少,有高有低。”
“这幅画,头型、五官、表情都缺乏变化而显得千人一面,根本就不是上乘之作,如何值二十万两白银?”
这话引起不少文人们的赞同。
文人虽有酸臭气,但眼光却是极佳的。
这幅画也不是阎立本的巅峰之作,确实卖不上这么高价。
但也有人不屑一顾。
“千金散尽还复来,喜欢就要买下嘛。”
一个衣冠歪戴,醉醺醺的士子端着酒杯,摇摇晃晃走过来:“不就一幅画,区区二十万两白银嘛!”
“崔兄,你才高八斗。”
“只要你肯作诗一首,题诗于此画之上。”
“小可一万两白银,双手奉上!”
“毕兄,你喝多了!”一个叫徐茂的生员拉住毕玉。
他和毕玉是同乡。
入京参加会试之前,毕玉的父亲反复叮嘱徐茂,千万看住毕玉,千万不要在京师惹事。
毕玉拂开他的手:“哪里喝多了?这幅画不就几个皇帝嘛,我怎么就看不懂了……”
他话没说完。
就被徐茂捂住了嘴:“噤声!你不要命了!”
“对不住,对不住,我兄弟喝多了!”徐茂连说抱歉,拉着毕玉就要走。
“滚开!”
毕玉一把推开徐茂:“这幅图,老子买了!”
徐茂还要劝,京师重地,文臣将相满地走,你敢在这里撒野?
别忘了,你是什么出身!
毕玉却盯着他:“徐茂,你得拎得清自己!
“别一副是我爹的样子,处处管着老子!”
“你就是老子的跟班,狗屁的生员!”
“没有我爹,你连路边的一条野狗都不如!”
“去,找店家,这幅图老子买了!”
毕玉醉醺醺的,眼睛有点睁不开。
徐茂脸色又红又紫,他家穷,是受了毕家的资助,但仅仅是资助而已,他不是毕家的小厮。
他家也是堂堂正正的农人之子,是有资格参加科举的!
“好好的一幅画,都被几个脏钱给污了!”崔珣啐了一口,拂袖而去。
本来好好的诗会气氛,全被这番话给毁了。
“站住!”
毕玉指着崔珣:“崔珣,别会写两篇酸文章,就目空一切了,你信不信,老子让你落榜,你就一定落榜!”
本来崔珣没将骂人的话放在心上。
听到最后一句,忽然停下脚步:“你说什么?”
毕玉虽然醉了,却也知道说错话了。
“这幅画我买了,就挂在我的书房里,督促我学习。”毕玉怪笑。
你学****吗?
包间里,朱祁钰脸色一黑:“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
噗通!
舒良跪在地上:“皇爷,奴婢不敢插手科举。”
“他要将列帝图挂在书房里学习,是要学着当皇帝吗?”朱祁钰阴沉着脸。
舒良和冯孝全都跪着。
一句话也不敢说。
等了半晌,舒良小心翼翼道:“奴婢这就将他关入诏狱。”
“慢着,再看看戏。”
朱祁钰心情不悦,他在宫里自娱自乐,可这民间未必真的把他当成皇帝呀。
冯孝和舒良都不敢起来。
诗会上。
崔珣拉着毕玉不依不饶,问他自己为什么会落榜?
“崔兄,他喝醉了,顺嘴胡说!”徐茂不断解释。
这场风波才勉强过去。
彭华则笑眯眯地走过来:“这位毕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在下景泰五年进士彭华,彭彦实。”
“后学末进毕玉,见过前辈。”毕玉清醒了。
“毕公子……”
“彭前辈叫我千金即可,后辈字千金。”毕玉在彭华面前可不敢托大。
看这彭华一身气度不凡,又是进士出身,估计在翰林院谋职,自然要巴结。
“那在下就托大叫你一声千金了。”
彭华忽然问:“千金弟没醉?”
毕玉猛地一愣,尴尬笑道:“醉了,已经醉了。”
“千金既然称彭某一声兄,那为兄就要劝你一句了,这列帝图,可不是随便买的,更遑论挂在书房里,那是犯忌讳的事。”
彭华一句话,吓得毕玉腿肚子发软。
他在试,毕玉到底是真醉了,还是在装醉。
显然,他是没醉的。
那么为什么会断定崔珣考不中进士呢?
彭华是翰林,但还有一层身份,军机处行走,是皇帝的近臣。
“多谢彭兄教诲,千金知错了!”
毕玉吓得赶紧让徐茂不要去买。
但是,话已经说出去了。
“无妨。”
彭华笑着把崔珣拉过来:“崔兄才高八斗,看在下的面子上,放千金弟一马。”
崔珣不好拂彭华的面子,只能敷衍笑笑。
“你们是同年,有同窗之谊,自然要多加亲近。”彭华笑道。
毕玉没想到,萍水相逢的彭华,竟然帮他说和崔珣。
立刻表示感谢。
学渣自然愿意和崔珣亲近。
彭华见状,干脆拉他们去一张桌上喝酒,亲近亲近。
“千金,你刚才说崔兄考不中,你是有什么内幕消息吗?”酒过三巡,彭华开始套话。
毕玉却不上当,反复打太极。
只说自己是喝多了。
很快,消息汇总到皇帝手里。
“喝多了,却告诉其他生员,必定落榜?”
朱祁钰指尖敲击桌面上:“这个毕玉是什么来历啊?”
“回皇爷,毕玉出身松江府毕氏,其外家是松江府商户苏家。”舒良禀报。
“松江府苏家?是织布的苏家吗?”朱祁钰皱眉问。
“皇爷好记性。”
苏家是松江府第一织布商人,家资不能用巨万来形容,用钱数不过来来形容更贴切。
“难怪口气这么大,二十万两都不放在眼里。”
朱祁钰笑道:“可商户之子,如何能参加科举呢?”
“回皇爷,这毕玉之母是妾室,但毕玉出生之后,被冠以嫡子,所以从法统上来说,他不是苏家之外孙。”舒良回禀。
“哼,倒是会钻空子。”
朱祁钰目光闪烁:“后天会试,舒良,你带着人入场巡查,重点给朕盯着这个毕玉。”
他看向冯孝:“今年谁是主考官啊?”
“回皇爷,由白尚书亲自主考。”冯孝回禀。
“副主考呢?”
“是吏部右侍郎陈玑、胡奥、和礼部左侍郎李显。”
朱祁钰点点头:“陈玑和胡奥都是宣德五年的进士吧?陈玑还是何文渊的同乡,李显资历更老,是宣德二年的进士。”
这几个人选是他亲自批复的。
“嗯?这几个怎么都是江南人?”
朱祁钰忽然发现不对劲了:“那个毕玉也是浙江的?”
“舒良,去盯着。”
“奴婢遵旨!”舒良瑟瑟发抖。
朱祁钰站起来:“今天看来是没有热闹看了,舒良,去告诉人,把列帝图打包了给毕玉送去,二十万两银子,一分不能少。”
“皇爷,这……”
舒良觉得列帝图,只有皇帝才配拥有,他区区草民,怎么能拥有如此僭越之物呢?
“哼,民间僭越的事情还少吗?”
朱祁钰冷笑:“朕要回宫了。”
送走皇帝的銮驾,舒良松了口气。
可是。
皇帝刚走没多长时间,外面就传来咒骂声。
舒良推开门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你个臭士子,你敢撞老子?”一个凶悍的声音传来。
朱祁钰今天一身士子打扮。
身边拥簇着上百人,都穿着士子长衫和仆人打扮,有太监有军将,李瑾、陈韶、郭璟,全都贴身护卫。
太监也都人高马大的,都是好手。
偏偏下楼的时候,迎面撞到一个蒙着眼睛抓姑娘的纨绔子弟,他喝得醉醺醺的,语气豪横。
冯孝要亮出身份。
朱祁钰则摇摇头,拱拱手:“这位仁兄,在下侍卫撞到了你,在下给你赔个不是。”
“还仁兄?老子也是你配叫仁兄的?”
这货得意大笑,醉眼迷离:“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老子是小伯爷,你这些穷酸士子,考个屁啊!”
“考一辈子也追不上老子出生的起跑线!”
朱祁钰的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李瑾和陈韶就要发作。
朱祁钰则摆摆手:“小伯爷,敢问小伯爷是哪位伯爵府的贵子啊?”
“看你问得是人话吗?”
“老子是哪个府的,关你屁事!”
那纨绔指着朱祁钰:“你们都给老子跪下,磕三个响头,今天这事就算完了,不然……”
“不然怎么样?”朱祁钰反复思考,也不认识这个货色,他是谁的儿子呢?
“不然老子让你死……”
啪!
纨绔话没说完,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他的脸上!
“活腻味了!”
“来人,把整个会馆给咱家封了!”
舒良如旋风一般冲过来,一个耳光抽在纨绔的脸上。
本来看热闹的士子们,一听此人自称咱家,就知道坏事了!
而舒良跪在地上:“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纨绔被舒良一巴掌拍翻了。
趴在地上,酒登时就醒了。
太监自称奴婢,那是对谁啊?
这个说话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究竟是谁呢?
朱祁钰一点都不想声张,被舒良给毁了:“罢了,起来吧。”
这回皇帝逛青.楼的帽子,是摘不下来了。
朕的名声更臭了!
“都散了吧。”
朱祁钰懒得发作,直接下楼。
留下所有傻眼的吃瓜群众。
那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究竟是谁?
而那个招惹他的纨绔子弟,则被他的随从拖走了。
他被拖进了皇宫里。
真的,那一刻真的被吓死了。
“咒朕死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朱祁钰冲着他乐了:“明天朕让你老子来领你回去。”
然后御辇就进了乾清宫。
而皇帝逛青.楼的消息,瞬间传遍全城,风流皇帝的帽子是摘不掉了。
翌日早朝上。
朱祁钰被群臣攻讦。
百官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朕知错了。”
朱祁钰苦啊,就因为舒良那一跪,本来就不好的名声,彻底臭了。
他都能想象,他会成为徽宗二代,出现在各种情节里,肯定是没好情节,估计都跟河蟹有关。
“陛下,您不为名声考虑!”
“也该为身体考虑啊!”
“烟花之地,岂是您这样的贵人去的地方!”
今天炸的,不是胡濙,而是王竑。
这个新入阁的阁老,第一把火烧向了皇帝。
“朕什么也没做……”
“陛下呀,您当年宠幸妖妃,已经损坏了身子,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王竑嘶吼。
你能不能闭嘴!
朕什么也没做,你听不到吗?
朱祁钰本想破口大骂,但文武百官愣是不起身,他只能憋屈地认下:“朕知错了。”
“陛下乃天子,出宫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和群臣商量?”王竑不打算放过他。
“朕知错了。”朱祁钰心里压着火呢。
“倘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大明该何去何从啊!”王竑说着说着,热泪流出。
“老臣当年在奉天殿内打死马顺!”
“何尝不是恨这朝政昏聩?”
“如今陛下如圣君临朝,朝政清明,一切都在变好。”
“可陛下为何如此不怜惜自己呢?”
“这天下可以没有老臣,可以没有奉天殿内的群臣,唯独不能没有陛下啊!”
王竑这是骂呢?
还是拍马屁呢?
朱祁钰都有点懵了。
恨也恨不起来,骂吧,还没法还嘴。
“朕知错了!”朱祁钰只能重复这句话。
像个小孩子一样,都认错了,就算了吧。
“老臣愿与陛下约法三章,只要群臣不同意,陛下绝不可擅自出宫!”王竑叩拜在地。
文武百官全都叩拜。
原来在这等着呢?
把朕关在宫里?
对宫外两眼一抹黑吗?
然后继续被你们诓骗?继续当个奉天殿傻子吗?
可是,王竑说得确实是为朕着想。
有些时候,最可怕的就是那些打着为你好的旗号的人,却做损害你利益的事,这种人是最难缠的。
“罢了,朕不出宫了。”朱祁钰跳过坑,只说不出宫。
“请陛下允准!”王竑却死了心,非要把第一把火烧在皇帝身上。
“若朕不答应,你们是不是要跪死在这里?”朱祁钰有些生气。
“若陛下不答应,老臣等撞死在这里!”
王竑玩狠得了。
换做几个月前,皇帝直接让他撞死,看你敢不敢。
但现在不行了。
他大权在握,需要用这些人办事。
何况,人家是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你要是让王竑撞死,朝臣怎么看他?
已经缓和的朝堂,又会激烈起来。
帝、臣纷争不断。
地方只会一片混乱。
大明也就没个安生日子了。
他的梦想就没法实现。
这些文官真的高明啊,善于抓住一切机会。
利用朕的野心,倒逼朕做不喜欢的事,这才是文官的本事。
“朕允准了。”
朱祁钰咬着后槽牙允准。
“陛下万岁!”文武百官山呼万岁。
朱祁钰却开心不起来。
心里这股邪火,必须发泄出来,那个纨绔子弟的爹呢?九族呢?
“诸卿快快起来。”
朱祁钰叹了口气:“会试在即,京中一切都要给会试让路。”
“朕去田地里看了秧苗,旱了二十多天,又下了十几天雨,今年的收成怕是难了。”
“朕想免除今年受灾地区的农赋,诸卿意下如何?”
说回正事。
叶盛率先开口:“启禀陛下,您在山东开市舶司,试图从海外运粮,结果并不理想。”
“若免除农赋的话,今年户部收入锐减,如何平定边关战争呢?”
若是边境无战事。
免了就免了。
可现在辽东打得一团乱麻,大宁也危如累卵,鞑靼十四万精兵啊,要怎么对付呢?
都得用钱啊。
实在不行,只能纳贡称臣,这笔钱也得想办法凑。
若是打仗呢,耗费更多了。
怎么办吧!
“叶卿所言甚是,终究是打仗消耗太多元气。”
朱祁钰对山东市舶司很不满,到现在也没收到一粒粮食,交易个寂寞。
“陛下,不如减免半年吧。”胡濙提出个折中之策。
朱祁钰点点头:“只能如此了。”
“但要在受秋赋之前发布减免圣旨。”胡濙又道。
他的意思是以防万一。
一旦到秋还要打仗,就要花费大量钱粮,秋赋还得照常征收。
“先这样定下来吧。”
内帑没钱,朱祁钰说话也不硬气了。
该想个办法,搞钱,快点搞钱。
又议了几件事,便下了朝。
而在乾清门外。
竟然是老熟人彭城伯张瑾。
第一代彭城伯,封的是张太皇太后的大弟弟张昶。
张瑾是张昶的孙子,他父亲张辅承袭爵位的诏书刚下,张辅就死了,结果就落在他的长子张瑾头上。
那个大骂朱祁钰的纨绔子弟是张瑾的弟弟,叫张玘。
“微臣有罪!微臣有罪!”
见到皇帝,张瑾就不停磕头。
朱祁钰让御辇停下:“彭城伯,怎么会有罪呢?只是咒骂朕去死,算不得什么,咱们毕竟是亲戚!”
张瑾脸色一白。
张玘简直是疯了!
咒骂皇帝死,那是大不敬,诛九族的呀!
“请陛下诛杀张玘,以正视听!”张瑾立刻道。
“你可一点都不心疼亲弟弟呀,不是你生的,也不是你养的,自然一点都不心疼喽?”
朱祁钰笑眯眯问。
张瑾赶紧解释:“微臣是陛下的忠狗,无论谁忤逆陛下,微臣都痛彻心扉,恨不能杀之!”
“张玘虽然微臣的弟弟。”
“但君君臣臣,辱骂君上,就是死罪!微臣不敢袒护!”
张瑾说得义正严词。
但心里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
“你倒是忠心,可朕三番五次令你家人入宫侍奉,为何不入宫呢?”
朱祁钰冷笑:“你喜欢磕头,就一直磕。”
“磕到你清醒为止。”
御辇进了乾清宫。
把张瑾晾在这里。
完了!
张瑾知道,张家都完了!
差一点,明天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