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宫门关闭很久。
方才打开。
冯孝小心翼翼进来侍奉,而掌灯的宫娥被门绊了一下,摔倒在地,精致的瓷器宫灯摔碎在地。
宫娥惊惧地跪在地上请罪。
“你怎么办差的?快收拾下去,退出去伺候!”冯孝担心皇帝心情不好,迁怒宫人。
朱祁钰抬起眼眸:“下次注意些,宫灯莫用瓷器,摔碎了容易扎到手,去吧。”
“谢皇爷圣恩!”宫娥连连叩首。
众所周知,皇帝对宫人甚是宽厚。
偶有宫人犯错,他非但不责罚,反而改变制度,民间多有“皇帝宠奴”的传言。
也因此,宫人甚是骄狂,在宫外多有犯罪。
都察院、监察司时常有举报的谏言。
朱祁钰虽说要规范宫人,但只是说说罢了,导致宫人甚是跋扈,连官员都不放在眼里。
“皇爷,是否该把中旨追回来?”冯孝小声问。
“追回来也乱了布局。”
“朕的布局被坏了一角,但不妨事,也看到了人心。”
朱祁钰高兴不起来:“清剿多少了?”
“回皇爷,从开年至今,移走了117万人,皆按照您的吩咐,在交趾分最好的田地、最好的商铺,内帑又补了一批银币,每家最少配一个土人奴隶。”
转眼,已是景泰十一年六月了。
“到交趾的有多少?说真话。”朱祁钰不喜欢报喜不报忧。
“回皇爷,安全下船的有97万人,又有一些下船后病的,分到土地的,应该有83万人。”
移走117万,活着拿到土地的,只剩下83万了。
移民,果然是最血腥的事啊。
这里面,肯定有人营私舞弊,可能活人不超过80万了。
但这损失也太大了!
“每家再给五个银币,不,给十个!”
朱祁钰道:“田土每人多给分一倾,房子多给一套,再补发一套农具,一口铁锅。”
“皇爷,人多了,怕是土地不够分呀。”冯孝咂舌,这又是一大笔开支呀。
“无妨,安南不够,就去老挝、柬埔寨借。”
“这两个国家不是出来占便宜吗?”
“让他们知道,大明的便宜没那么好占。”
“用命来还!”
“再在江南张榜,凡是愿意移民交趾省的,每人分三倾土地,免十年赋税,发农具发铁锅,没媳妇的给发媳妇,只要愿意去,什么都给。”
冯孝不敢说话。
交趾的田土已经统计出来了,耕地约37万亩,就是3.7万倾。
一人分三倾,一万多人就分没了。
皇帝这不是玩笑呢吗?
可谁都看出来了,皇帝因为损耗太大,已经生气了,冯孝不敢劝,也暗恼那些运输船,怎么损失这么多人呢?
“你是不是傻呀?统计出来的,是耕种出来的土地,还有多少生地呢?不会开发出来吗?”
“现在张榜,愿意去的,到交趾的起码要明年了。”
“这一年时间,朱英还不开垦出一批土地出来?”
“而新去的人,也会被征召开垦土地,如此反复,交趾的田亩数字不就上去了吗?”
朱祁钰相信朱英的能力。
“还有多少人没移走呢?”朱祁钰又问。
“回皇爷,应天府附近的滁州、和州、太平府、宁国府、广德州、镇江府都清理完毕了。”
冯孝回禀:“还有77万人,等着被送去交趾。”
“传旨运输船,凡是运送到交趾的汉人,活着下船一个人奖一文钱,死在船上一个人罚船老大一两银子,下船就计算,概不拖欠,是赚是赔,让他们自己掂量。”
“传旨交趾各地接收点,汉人活着落户的赏一文钱,死了一个就罚一两银子,落户之后立刻结算,概不拖欠。”
“再鼓励民间商贾做运输船的生意,把汉民,都给朕全须全尾地送去交趾!”
“这些在江南是罪民,可去了交趾,那就是金子做的!朕不许他们死,他们就得活着!”
“再在交趾下一道圣旨,凡土民敢伤害汉民者,任何人皆可击杀,杀害汉民者,当派兵灭其部族!绝不姑息!”
朱祁钰这股邪火,发到交趾身上去了。
“给移民交趾的百姓,发一张奴隶执照,允许他们贩卖奴隶。”
“皇爷,都发吗?”冯孝觉得有点扯,几百万张执照?
“都发,标明有效期即可,第一批执照,有效期十年吧,十年后,再酌情颁发。”
朱祁钰道:“没有贩奴证的,不许贩奴,私自贩奴者诛杀!”
您这是要把中南半岛给卖光啊。
“林聪在河南做的不错,撤河南督抚,河南恢复旧制。”
“从于谦手里调兵,组建南海水师,林聪调入南海水师,当南海水师总兵官。”
“撤山西督抚王伟,山西恢复旧制。”
“从于谦手里调兵,组建交趾水师,王伟担任交趾水师总兵官。”
“南海、交趾水师建成后,务必合作,荡清沿线倭寇,打通交趾至广州、泉州、上海、天津、对马岛的水路。”
冯孝听到王伟,就想到了项文曜。
皇帝是削了王伟的权,再把王伟踢去交趾,同时,削于谦手上的兵权。
很显然,皇帝给于谦设的紧箍咒有失效的架势,皇帝就开始削权,谨防于谦跳出北京。
所以皇帝才佯怒移民之血腥,其实是剑指于谦。
于谦在西北打开局面,皇帝就用东南,切割于谦的权力。
“奴婢这就去北京传旨。”冯孝磕头。
朱祁钰嘴角翘起:“再调仪铭出京,组建福建水师,仪铭任总兵官。”
于谦手中的水师势力,就被削个干净了。
“冯孝,给寇深写封密信,就说朕听说吐鲁番的瓜果很甜,朕想吃了。”
陈友案妖风再大,皇帝一句话,就能镇住妖风。
而皇帝的旨意要送去北京,由内阁加印后才能颁布天下,以前皇帝在北京,直接就能通行。
现在需要从南京送到北京,再颁布天下。
河南的林聪,已经提前收到了风声。
皇帝令他掌军。
意思很明确,南海水师非常重要,他不信任其他人。
还有一层,中枢烈火烹油,不希望林聪这个直言不讳的蠢货进去瞎搅和,这是皇帝设下的局,不许人坏了。
其实,林聪在河南做的不错。
河南地处中原,不临海、也没有大面积牧场,吃饭还不够呢,哪来的土地种植果树呀?水果罐头也没兴起。
但河南却成为中原最富的省份。
因为河南人发扬肯吃苦的精神啊,水果罐头火了,河南就玩命似的生产陶罐,装罐头用。
肉罐头又火了,河南的陶罐力压景德镇、德化,成为陶罐畅销榜第一。
两年时间,河南竟有上千家陶罐厂。
陶罐本就利润微薄,又开了这么多家,景泰十年时候各家生意已经不好了,看着热闹,谁做谁知道。
而且,陶罐没有技术含量,各地都能造。
林聪深思熟虑后,派人学习玻璃的制作方法,鼓励民间建玻璃厂、瓷器厂,鼓励河南用玻璃罐、瓷器罐,自己卷自己。
果然,卷死了一批陶罐厂,河南盛器的名声也打了出去。
随着年富发明了鱼罐头。
河南商贾发现了商机,我们没有羊肉,没有鱼肉,但我们有猪肉啊!
河南出现了猪肉罐头厂。
猪肉味膻腥,那就多用香料呀,我们河南是天下正中之地,距离什么地方都近,运费成本低呀。
猪肉罐头要比羊肉罐头更便宜,销量自然就多了。
味道虽不怎么样。
但大热天的,百姓哪里吃得到荤腥啊,有口肉吃,已经是最幸福的日子了。
罐头价格再低,那也不是普通百姓能消费得起的。
逢年过节,能吃两罐就不错了。
而河南又是天下交汇的地方,罐头需要用糖。河南人就种甜菜,靠糖,打开局面,豫糖通行天下。
景泰十一年初,林聪又建了几间蜂窝煤厂。
煤价太高了,百姓负担不起,蜂窝煤应运而生,用煤渣和煤混合而成的蜂窝煤,价格低廉,又节省材料。
天下各督抚,都收到了蜂窝煤配方。
是皇帝公开的。
但河南做的最好。
这些都是林聪的政绩,给河南带来了卖树业、盛器业、猪肉罐头业、食肆业。
河南是天下正中,天下商人都要经过河南,所以开饭店也是最赚钱的,还南北交汇之后,形成了豫菜。
林聪即将卸任河南督抚了。
以他的功绩,可入阁、入六部,而皇帝却让他去南面掌军,意味深长啊。
他看到白圭的下场,知道现在不是他返回中枢的时间。
文官变成外戚,难免会遭到攻讦。
但于谦太狠了,直接把白圭打残,而文官集团更是袖手旁观,看得让他林聪心寒。
外戚,若不依附皇帝,怕是在朝中没有任何余地的。
所以他会乖乖去南方,掌南海水师。
除了中枢党争渐起,他也在思考,皇帝为何让他掌军呢?
皇帝最忌文武不分明,对武将报以戒心,对文官戒心更大。
他外宽内忌,又胸襟宽广,只要能为他千古帝业添砖加瓦,他肯给最大权限,任人施为。
可一旦触到他敏感神经,他会立刻收回权柄,毫不犹豫,哪怕损失再大,他也不会犹豫斩断。
这次,皇帝竟让他个文官去掌军。
明人对海洋没有特殊感觉,甚至不屑一顾,林聪去水师掌军,多少有点被贬谪的意思。
他让人取地图来。
南海,南控交趾,北接岭南,在海上可是重中之重。
再结合皇帝正在往交趾移民,积极开拓交趾。
那么南海水师就显得至关重要了,一旦交趾有变,南海水师可掐死水上通道,并快速运兵去交趾平叛。
皇帝只是看担心丢掉交趾吗?
看看于谦的党羽王伟,他做了交趾水师的总兵官,交趾想连结内陆,就要经过南海。
这是用他林聪,挟制王伟呢。
南海水师这么重要,必须得是皇帝的心腹去掌兵才行,所以皇帝打破了文武分治的固有思想,用文官去掌水师。
未尝没有,担心武人掌水师,脱离皇帝控制的意思。
水师要先成建制,死死攥在皇帝手里,然后才可放心分给武将,由他们代为掌军。
林聪想透彻之后,就安心等待圣旨,顺利交接便是。
山西。
这个被朱祁钰几乎遗忘的省份,但这个省份,却承担了一百多年拱卫中枢的重任。
自景泰八年起,山西外扩两个府。
山西可谓是春风得意。
原晋商,多被移民到了宁夏,王伟、俞山、俞纲又陆续移民40万去宁夏,20万去甘肃,山西被移走了近百万人口。
而煤炭生意兴起,新晋商以煤炭为基本,再次兴隆起来。
北方巨富之地,首称山西。
本来晋人就擅长经商,虽被朝堂打断了根子,随着煤炭业兴起,晋商再次崛起,天南海北都有晋商的影子。
北京新兴什么产业,山西就会冒出什么产业。
因为山西人富啊。
有消费能力,产业才会兴起,把整个山西的财政调动起来。
而山西军,更是宁夏军、甘肃军、热河军的主力构成人员。
山西各卫所,巅峰时期有七十万人,诸番调动后,山西军还有23万,皇帝南巡,主要从山西抽调边军。
随着大批山西人,移民去西北,导致山西人在哪都有老乡,他们把生意做到了甘肃、宁夏去,最远的已经做到了吐鲁番了。
这个被皇帝忽略的省份,却在重现生机,生机勃发,大有和河南争一争北方第一富裕省份的宝座。
甚至,山西还飘了,想和江南争一争谁富的念头。
王伟卸任,俞山和俞纲,也要返回京师了。
中枢的乱象,他们也知道。
汉宗案、妖书案、陈友案,三案频发,中枢有党争之象,混乱之局面。
俞山还写了一封密奏,送到皇帝手中。
言明党争的可能性,以及危害。
然而,皇帝一直没回信。
这让俞山的心在下沉,党争的局面是皇帝亲手开启的,目的何在呢?
于谦!
用党争来控制于谦?
不应该吧,于谦虽掌兵,但人在中枢,难道还能造反不成?
不是于谦呀。
再结合皇帝在江南的所作所为,皇帝为什么如此深恨江南士绅呢?
江南士绅对中枢是很听话的,让交税就交税,杀头就杀头,也没怎么呀?
俞山想不出所以然来。
但他可不想进中枢这个大染缸,看看俞士悦的下场,这个皇帝不疼,中枢不爱的倒霉蛋,被拎出来查案,最后被踢出来背锅。
他俞山的处境,还不如俞士悦呢。
皇帝对俞士悦是无视,对他俞山是没好印象。
他去了,不就是当靶子吗?
皇帝估计就是打这个主意,让他俞山进京去当替死鬼。
所以,俞山上书请辞,并在潞州装病,不肯回京。
俞纲也聪明。
三案频发,肯定得有人当替死鬼呀。
执掌中枢的诸位老爷,都是皇帝的心头好,哪个都舍不得杀,那就得让他去顶缸呀。
所以,俞纲在回京的路上,平定州病倒了,留在平定州养病。
启程南下的王伟,在路上叱责他们不尽忠心。
立刻上疏陛下,请皇帝派太医院太医为他们诊治,省着他们装病。
王伟当然急了。
他是于谦的党羽。
三案频出,得有替死鬼呀,俞山、俞纲不就是最好的替死鬼嘛!
俞山请辞的奏疏送到内阁,执笔的正是姚夔,会心一笑,大笔写下驳回。
请太医院的太医,去山西照看两位阁老。
山西就在京师西侧,来往通信一天就能抵达。
俞山和俞纲收到了回信,两个人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姚夔是真损啊,非得让他俩回京顶罪。
俞纲最狠,他把窗子破坏,真把自己弄感冒了,装作病危垂死的模样。
太医不显山不露水,一副药就让他起床了。
然后抬着回京。
俞山和俞纲在京师门口,彼此对视,眼泪唰的一下流下来了,命咋就这么苦呢?
比他们命更哭的是陈友。
陈友被押解回京,他前脚刚走,吐鲁番就丢了,坐实了阴占吐鲁番之罪。
他俩上午入京,陈友下午入京。
好好的沙州侯,变成了罪人。
他被带到大理寺,被五司会审,周瑄任主审官,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实担任副审。
“吐鲁番头人对满速儿强压政权,并不满意。”
“所以我就暗中说服这些头人,归顺大明。”
“恰逢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阿黑麻寿宴,满速儿回亦力把里过寿,我就瞄准机会,攻克吐鲁番诸城。”
陈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他承认,确实和满速儿商谈过共管的问题。
但那是给东察合台汗国看的,他还和满速儿达成协议,帮助满速儿谋求可汗之位呢,作为回报,他愿将豁刺棱部的地盘让给大明。
周瑄和李实对视一眼。
豁刺棱部的地盘,有二十个吐鲁番大,虽沙漠纵横,但那毕竟是西域古地。
审讯中途,陈友身体不适,请太医来诊治,审问中断。
第一次审讯记录,呈送到内阁。
“本官之前就说,陈友若是真有功,谁来负责?”姚夔剑指于谦。
于谦指着这纸:“凭着区区数言,就能脱罪?”
“周寺卿,本首辅问你。”
“伱可问过陈友,陈友占领吐鲁番后,可知吐鲁番土地几丈几何?可耕田土多少?牧场多少?百姓几人?甚至有几座大城,几座小城?”
于谦冷笑道:“连这些基础问题都不问吗?”
“若吐鲁番是我军打下来的,岂会因他陈友一走,吐鲁番就又丢了呢?”
“本首辅看呀,这陈友之战功有问题。”
于谦咬死了陈友战功有问题。
皇帝的手段更犀利。
你破朕的局,朕就先调走你的人,再削掉你的兵权。
皇帝和于谦,一南一北,你来我往,看得朝臣直呼还是于谦厉害。
皇帝可是攥着十分皇权的皇帝啊,于谦尚且能和皇帝过招,其他人,只要皇威下来,都得跪地求饶了。
所以,文官在于谦对抗皇帝的问题上,出奇的一致,支持于谦。
“回禀首辅,陈友年纪甚大,又匆匆回京,身体吃不消了,已经请了太医,为他调理身体了。”
周瑄虽专长破案,也看出陈友案更倾向于政治冤案,这就不是他擅长的范畴了。
当朝首辅,咬死了陈友。
文官形成新集团,集体反对首辅。
“那就过几日再问。”
于谦看向周洪谟:“监察司可否派派人勘合功绩?是真是假?”
“如何勘合呀?监察司的兵科给事中刚到甘肃,吐鲁番就丢了,怎么查功绩呀?”
监察司就是换了个名字,还是沿用六科的作用。
科道言官,六科就是科道,言官是都察院。
现在六科改为监察司,三法司变成五法司。
“查无可查,陈友做得可真绝。”于谦嘴角翘起。
西北乱了,满速儿若聪明,会兵进哈密,夺走哈密,甘肃一年来的心血就没了。
而且,用寇深去打仗。
寇深本来在采油,采油铺路的工作主要是姚夔在负责,这也是坏姚夔的事情。
于谦吹响了反击的号角。
然而,内阁的官员匆匆跑进来:“出事了,陈友死了!”
什么?
阁部重臣全都站起来,包括于谦,都知道坏事了。
可以往陈友头上泼脏水,可以炮制陈友案。
但是,陈友毕竟有大功于国。
陈友还有另一层身份,讲武堂的祭酒,讲武堂大半弟子都出自他的门下。
于谦之所以选择陈友,就是因为陈友斗不倒。
陈友背后有大批武学学子为他支撑门楣,陈友倒下来一次,查清后,皇帝就会复起。
结果这些倒好,把陈友给气死了。
陈友一死,他背后的讲武堂学子,必然要为老师讨个公道,陈友案势必会查清,届时于谦如何自处?
别以为皇帝还会包庇于谦,不会的!
你名声不臭,朕不安心!
本来陈友案让于谦拨开云彩见月明,陈友一死,弄巧成拙,天黑了。
“是死了?还是快死了?”于谦急声问。
“已经死了!”
完了!
于谦立刻开始想补救措施,他不能和皇帝闹了,必须和皇帝修好,这个时候能保住他的,只有皇帝。
可皇帝要什么呢?
要他的命?
绝不是,皇帝有野心,也有信心降服他,没有杀他的必要。
要收回爵位吗?也不是,当初皇帝强赐他爵位,就是让他做勋爵之首。
不要命,不收回爵位的话,就是要拿回他的文官权力呀!
这首辅之位,才是于谦最后的荣耀。
他心里是文官呀,从里到外都是个文官。
一直不肯去当一个武将,也不甘心让自己的儿孙去当武将,这是他于谦的荣耀。
可是,事到临头,他必须放弃文官的权力。
姚夔、耿九畴等人为何盯着他不放,就是这首辅之位,让文官觉得膈应人,你一个国公,当个首辅,什么玩意儿!
所以他于谦必须离开内阁,去当他的邢国公去。
这何尝不是皇帝的心思呢?
皇帝能说服文官,和皇帝站在一条战线上,归根结底,就是于谦占着首辅的位置。
“先将陈友送回家中,妥善安葬,大理寺继续追查。”于谦撑着口气道。
耿九畴看向于谦,眼中折射出意味深长之色。
他和王复对视一眼,互相看到了喜悦之色。
姚夔竟松了口气,陈友死得恰到好处,若死在路上,都不会有这个效果。
这个局,妙呀。
阁部重臣散去,周瑄和李实一前一后走出内阁。
“左都御史……”周瑄目光锐利。
李实脚步微停,提起煤油灯,照亮周瑄的脸颊:“周寺卿,何事呀?”
“陈友身体健壮,虽舟车劳顿,但不会忽然猝死。”
说到这里,周瑄停止不言,低声问:“左都御史,此事还能查吗?”
“周寺卿此言何意呀?首辅大人不是说了嘛,该查。”
李实脸上带着笑。
可这笑容,让周瑄不寒而栗。
陈友没有死的征兆!
却突然死了!
他的死,给各方带来巨大的好处,不得不让人怀疑,陈友的真实死因!
“周寺卿,你是聪明人,用心想一想。”李实提着煤油灯,上了轿子。
周瑄僵立原地。
陈友案,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包括皇帝。
而,破局之法,就是陈友枉死!
陈友死了,沙州侯的爵位就保住了。
于谦所做的一切,都徒劳无功,一切回到了原点。
甚至,能拿走于谦的文臣位置,将他彻底打入武将的行列,不许再涉及文臣之事,给文官让道,让皇帝安心,皆大欢喜。
还有一个巨大的好处。
就是让于谦和姚夔等文臣,形成了对立关系。
而这一切的好处,最终受益者都指向了一个人,远在南京的皇帝!
十天之后。
南京的皇帝传来圣旨:“陈友功劳为真,封赏不变,仍为沙州侯,加赐三世世券,由其嫡长子承袭爵位。”
“待明军攻克吐鲁番后,在吐鲁番为陈友修建一座雕像,在哈密、吐鲁番建庙享香火,永久纪念陈友之功。”
“御史秦纮,纠察不明,但其身为科道言官,有纠察天下之权,此乃分内之事,罚其三年俸禄,贬去交趾做知府。”
“监察使周洪谟,用人不明,无识人之能、无辨功之手段,降为监察副使,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一个月。”
“内阁首辅于谦,处事武断,置功臣枉死,夺其内阁首辅之位,但朕不在中枢,仍需阁部辅政,于谦暂在内阁处事,但不可一言而决,再遇要事,由阁部重臣,投票决定。”
“陈友案此虚无有,乃科道言官之失误,科道言官将以儆效尤,切勿再犯。”
看到圣旨。
周瑄全明白了。
陈友是死得其所,用死来保住侯爵,他儿孙不孝,难以再造功业,所以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给儿孙攒一个爵位。
于谦呢,作为邢国公,却占着内阁首辅的位置,挡了很多人的路了。
所以于谦被夺职。
而浮上水面的于党周洪谟,则被皇帝直接贬职。
似乎所有官员中,只有他周洪谟被处置得最重,盖因他本是皇帝提拔上来的,却往于谦怀里凑,所以皇帝给他当头一棒,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秦纮看似贬谪,其实是去交趾施展抱负去了。
也就说明,这秦纮是皇帝的心腹。
可陈友案,为何从秦纮而始呢?秦纮是真的秉公直言,还是被谁收买了?
复盘整个陈友案。
刚爆发时,皇帝也被打个措手不及。
看皇帝是如何反败为胜的?
调林聪的时候,顺便调走了王伟。
于谦能控制西北,靠的就是党羽王伟。
调走王伟,断了于谦一臂,让于谦炮制的陈友案,无法继续,因为没有王伟,于谦也控制不了吐鲁番。
这样一来,陈友回京的路上,就不受王伟控制了,就转而受皇帝控制了。
皇帝调走王伟后,就动用了心腹李实。
在内阁里,让李实出来做副审的是耿九畴。
于谦并没怀疑过李实,因为在汉宗案和妖书案中,李实不显山不露水,并未完全站队。
可在关键时刻,李实站在皇帝这边,给于谦致命一击。
李实说服了陈友自杀。
陈友自杀,导致陈友案不攻自溃。
皇帝大获全胜。
在南京的朱祁钰,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将星陨落啊。”
“朕当初答应过陈友,告诉他,要让他亲自掌兵,收复他的家乡,朕要以他的家乡为名,给他封侯!”
“朕食言而肥了。”
名将肯定是多多益善的好呀,陈友打仗,虽然算不上什么名将,但也是良将一枚。
“皇爷,您也成全了他。”
“若继续查下去,八成连伯爵都保不住了。”
“经过此案,陈侯再努力,怕是也无法掌兵了。”
“与其病死塌上,不如为国靖忠。”
“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冯孝安慰皇帝。
“是啊,就算查明他是无辜的,也复起无望。”
朱祁钰轻叹:“中枢不会相信一个有污点的人的,再说他今年七十九了,还能活几年啊。”
“他临终时可有遗言?”
冯孝摇了摇头,这等小事,谁会听一个罪人的遗言呢?
“罢了,上个好谥号吧。”朱祁钰也不想了。
上谥号的权力,在文官手里,皇帝可管不到。
这是他在南京,和在北京的于谦过招。
陈友不过是牺牲品罢了。
“陈友一死,吐鲁番又丢了,可惜了。”
朱祁钰叹息:“给内阁去旨,挑一个名将去甘肃掌兵,寇深岁数也不小了,不要在前线奔波了。”
冯孝目光一闪,皇帝是担心寇深的身体吗?
“再从宫中派人,安抚讲武堂诸生的情绪,切勿因噎废食,当学好本事,以待日后。”
冯孝瞳孔一缩,皇帝这是要借讲武堂诸生的手,削了于谦的荣光。
讲武堂的学生,日后会成为军中的中流砥柱。
陈友的死,可谓一石二鸟。
他忽然有点恐惧于皇帝了。
皇帝很少露出真面目,只有特殊时候,才会偶然露出真容……
“这南京的天儿啊,是太热了。”
朱祁钰一个北人,真的住不惯,受不了南方的夏天。
而在交趾,交州。
方瑛叩接圣旨,圣旨对方瑛的功劳大家肯定,钦封为交国公。
大明第四个国公诞生。
用交字,来彰显他方瑛的战功。
原河内,就是现在的新交州,塑造了方瑛、陶成、夏埙、边永等人雕像,和安南王宫遥遥呼应,杀人诛心。
安南、占城王室的宝物,都送去北京了。
据说皇帝打算建个园子,摆放战利品。
方瑛已经和朱英交接完毕,朱英驻入交趾新省治驩州。
方瑛这是回广西的路上。
他很清楚,荣封国公之后,两广总督的官职也要拿掉了,他要回京养老去了,除非有特殊战事,才需要他出战。
方瑛很清楚,近三年,他立功太多,晋升太快,需要时间消化战果,并且要建立勋贵中的新山头。
这是皇帝要看到的,国公有国公的用法。
他虽在南方,却对京师之事,了如指掌。
京师三案频发,陈友案,显然是于谦试图反抗炮制出来的。
皇帝反败为胜,削了他的文官之权,如今只剩下武勋邢国公。
所以,皇帝需要他方瑛这位交国公,回到京师,挟制于谦,分摊于谦的兵权。
可以预见,皇帝在南京并不顺利,恐怕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回銮。
这才迫切挟制北方的原因,将中枢牢牢控制在手。
估计等皇帝回銮,就会主持公主大婚,这是当初拉拢他的筹码,到了该兑现的时候了。
他要回去挟制于谦了,这个任务,比他吞并安南难上百倍。
刚离开交州,进入广西地界,方瑛就写信给中枢,声称自己身体不佳,想请求入京调养。
三请三让之后,他就会回到京师的。
广西、广东,化土为汉后,已经生机勃发。
广东是天下水运的中心,皇帝在广州湾,划了一地叫香港,对面叫澳门,香港里面叫深圳,澳门里面叫珠海。
一大片城市,如雨后春笋建造起来。
两广欣欣向荣,已经不需要用督抚来镇压什么了。
驩州。
朱英上任交趾督抚,而当务之急,首要是安置移民,其次是抓捕奴隶。
上任以来,从江南共运来177万人。
这些人仅看穿着气质就知道,都是士绅,这些人和当朝官员,都有着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
年初第一拨妥善安置的,才80万人,伤亡率巨高。
而第二拨、第三拨损失就很少了,几乎没有伤亡,各船都配备了足够的医者、药物,人员也并不密集。
下了船后,全由交趾新组建的政府来安置。
挑最肥沃的土地、最好的商铺给汉人分。
前两年不用种植粮食,交趾给分粮食吃,也不用自己劳作,抓奴隶劳作即可。
各地都按照中枢承诺的规制来安置。
大面积田土、房产、商铺,还有一个奴隶、一张贩奴证,还额外给发了一把刀和一张军中淘汰的弓弩。
奴隶少,因为得让兵卒去抓,抓奴隶损失较大,兵卒也不愿意去抓,只能由交趾政府出面,找土人头人去买。
原七十多万广西军,在搞完屠杀之后,有64万解甲归田,变成了交趾百姓。
这些江南士绅,一路上把皇帝骂死了。
下了船,才发现交趾是天堂啊。
虽然家业没了,但靠着一张贩奴证,很快就能发家致富。
只是,移来的汉民越来越多,每天都有无数条船,停靠在码头上,无数汉民下船。
用不了几年,交趾就会卷起来的。
本来大批大批的俘虏,要送入治水司治理黄河去的,现在移入大批汉民,只能发给这些汉民做奴隶。
夏埙在交趾南部,清扫安南、占城残余势力。
这些江南士绅,竟然找夏埙做生意,让夏埙把这些人抓来卖给他们当奴隶。
朱英为汉民发放奴隶发愁的时候,郝暄则建议朱英,可以出使柬埔寨,令柬埔寨贩卖一批奴隶给大明。
“这不好吧?”
大明已经够欺负人家的了。
军中粮食、移民的粮食,全都由三国负担,还让三国送来一批人,帮交趾耕种。
三国也不同意啊,朱英来了后,就跟他们打了几十场小仗,明军全胜。
方瑛执掌交趾事时,更是天天打仗。
“下官愿意出使柬埔寨,必说服柬埔寨卖给大明十万奴隶!不,五十万!”
郝暄口气不小啊。
“最好三国各卖五十万。”朱英也愁人啊。
郝暄狂翻白眼,三国最弱的就是柬埔寨,柬埔寨是王国衰弱的时候,最容易和大明合作。
皇帝把交趾当成江南蓄水池了。
江南士绅,有罪的没罪的,全都给移入交趾了,还得让地方妥善安置。
而江南士绅尝到甜头后,别说种地了,一家没个几百个奴隶,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这就导致了,奴隶价格疯涨。
内地还嚷嚷要人呢。
奴隶是真的稀缺啊。
朱英知道,皇帝预计移入五百万人以上,极有可能移入千万人。
那么,仅靠交趾一地,肯定养不活这么多人。
这是惦记三国领土啊。
皇帝也不担心造反,他似乎忘记了,广西军已经解散了,剩下的也在解散的边缘。
大明在交趾,没有强兵啊。
朱英给皇帝写密奏,请求皇帝派大军南下,镇守交趾。
郝暄当外交使臣当上瘾了,跋山涉水去说服柬埔寨王卖奴隶给大明。
等雨季过去,就要修通到广西的驰道。
但是,中枢却给他下旨,让他去找石油,用沥青修路,沥青路在雨季里也能正常行走。
有了沥青路,大明和交趾,就不会因为雨季,就彼此隔绝了。
可是朱英派人去找了,根本就找不到什么石油啊,这地方有石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