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媚千红水连天 第20章 忆往昔
作者:木叶雨后山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跟在夏天脚步后面的,是秋天。

  这个秋日午后,坐在门前的石凳上,梁晓刚静静地望着街道对面。

  隔着一条四五米宽的街道,对面依然是老式瓦房。整个屋顶大致呈三角形,只是,看在眼里的,是一个后高前低的斜面。太阳稍稍偏西了,透亮的阳光下,瓦片上升腾起的丝丝缕缕的尘埃,恍如氤氲的薄雾:人们常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或许也只是人云亦云罢了。其实,在我们这里,无论是粮食还是经济作物,无论是蔬菜瓜果还是花鸟虫鱼,夏天都远胜过秋天。要说多,秋天恐怕只是多几片落叶而已。大概,夏天多的是滴落的汗水,闷热的天气,狂暴的风雨,人们才会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她。

  收获,是和劳动连在一起的。

  哦,随着时代车轮的向前,生产队时代的劳作,渐渐只剩下些许模糊的记忆了。比我大上好几岁的人,还能“有幸”帮着大人,给队里做一点积肥、放牛、烧草木灰之类的活路,到时拿点公分。我和同龄人,只是隐约知道有记工分的说法而已。和工分沾点边的,或许只是在队里掰花生。我们第十生产队的仓库,就位于龙潭东北二三十米处。那几间仓库的正前方,是队里的地塘(晒谷场)。临近春节,也就是平时所说的农闲时节了,队里就要开始组织掰花生了。从地里收回的晒干了的花生,农活忙的时候,就躺在仓库里休息。快过年了,也就开始跟主人见面了。掰花生,很简单,就是掰掉花生壳,留下花生米。这样的活路,对脑力和体力的要求都不高,可谓老幼咸宜妇孺皆知。那几天里,仓库里、屋檐下、地塘上,满是三五成群的劳动者。这时候的风,颇为知趣,只是轻轻吹拂着,倒像是给人们提神醒脑。掰下的花生壳,就地焚烧,于是,一时间,四下里飘着淡淡的清香,也不时夹杂着一丝焦味。或许,她不想花香那么醉人,倒也是纯纯正正的人间烟火。

  最兴奋、最欢快的,就是我们这些少不经事的孩子了。小兔子似的、小麻雀一般,东窜西走着,趁大人不注意之时,就拿过一两颗花生,边走边掰边吃起来。当然,花生也是不能多吃的。一般情况下,每领到一斤花生,就要上交近七两花生米。也就是说,大致上按七成算。吃得太多了,所上交的花生米,就太离谱了,这可不好交差。因此,比较合适的做法是,各处拿一两颗,不要太显眼。自然,这时候的大人,多半也是比较宽容的,毕竟,嘴馋了,吃几颗花生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干活儿,也叫做活路,也习惯说是做吃。做吃做吃,做了就要吃,甚至也说得上是天经地义。生产队时代,生活是艰苦的、穷困的,即便是在寒风刺骨的日子里,打赤脚上学的人,也屡见不鲜啊。有的同学,脚上裂开了口子,一眼看上去,倒像是在看一眼眼深不见底的枯井;而“枯井”外侧的那些血红的印子,时常让人不经意间打个寒战。这样的日子里,谁不曾盼望着和煦春风的到来呢?

  这种时候,大人们时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是:超支。

  超支,大意是说,某一家人的支出,超过了收入。打个比方说,某家人一年到头需要一千五百斤粮食,而他家的工分折算起来,只值一千二百斤;也就是说,到时要“超支”三百斤!一年到头忙碌下来,居然填不饱肚皮!这,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于是,绝大多数家庭,都有那么一些日子,需要靠红薯芋头之类的杂粮来充饥。

  没漂过的木薯,是不能吃的。

  一天下午,一位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别班的同学,放学后回到家。那时候,他肚子也饿了,就揭开锅盖找吃的。碰巧,锅里满是煮熟了的木薯。正所谓饥不择食,也来不及多想,他就吃起那木薯来。他的父母收工后回到家,见到了命在垂危的孩子。后来,没能救活。原来,这没漂过的木薯含有毒素,父母一时的疏忽,断送了一条小生命。在另一个世界里,这样的悲剧,不会再上演了吧?那位同学,在另一个世界里,你还能再背着书包上学吗?

  跟几个好姐妹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母亲,时常跟他们说起“乔伯”来。

  我母亲说:“美香婶,那时种菜卖菜的事,你还记得吗?”

  美香婶回答道:“记得,怎么不记得?不种点菜,连油盐都买不起了。唉,那个时代的人,太爱扣帽子了,什么草啊苗啊,我一直都弄不清楚——”

  “是啊,我只懂得,”一旁的张伯妈插话道,“生活就是柴米油盐,西北风可喝不饱啊。那时候,我们几个女人婆,忙完生产队的活路,还得偷偷种点菜。明明是自己的菜,大白天不敢去,只能夜里悄悄去。捡好了菜,又不敢在本地卖,只能到十多里外的太阳村去——”

  我母亲接口道:“半夜三更的,到了乔伯,人也累了,就在那儿歇一下——”(当时我想:这乔伯,应该是一个地名吧?可是,这地名,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呢?)

  美香婶微微一笑:“这乔伯,为人蛮好的,招呼我们坐上几分钟,还倒水给我们喝。好几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我一惊:这话里,乔伯明明是一个人嘛。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张伯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乔伯,也快退休了吧?一个扳道工,地位比我们高多了,可是一点都不摆架子,难得的好人啊!”

  我母亲说道:“到了乔伯,路算是到一半了。歇了一阵子,就听见鸡叫头遍了,为了忙队里的活路,又得赶路了——”

  “是啊,卖完菜,还要赶回来做活路。再回到乔伯时,他也下班了——”

  “大概,他专门值夜班。”(我越听越糊涂了:这乔伯,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地名呢?)

  有一天,和母亲交谈时,我试着问起这个问题。

  母亲微微一笑:“乔伯,就是铁道口的一个值班工人,他姓乔。后来,我们也习惯把他值班的那个地方,叫做乔伯了——”

  原来,乔伯既是一个人,也是一个地方。

  在那个特定的年代里,我母亲和她的姐妹们,居然“发明”了一个地名。对此,我该说些什么呢?这样的地名,其实,别人也没必要知道的啊。或许,这“乔伯”的故事,将成为她们心中永远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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