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如月的枕边有一本小册子,每过一天,宋如月就用针尖蘸了墨在上面画一横,五天正好画出一个“正”字。
其实宋如月是识一些字的,不多,比如宣岚的名字,昱哥儿的名字,仪姐儿的名字,陆承廷的名字,自己的名字,还有就是这个“正”字。
这个字,是她从宣岚那里学来的,因为有一天两人闲聊,她无意中发现宣岚的枕下有一本花册,她好奇的问,宣岚就打开给她看,里头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这个“正”字。
她问宣岚这为何意,宣岚说,画一笔过一天,日子就慢慢少了……
宋如月当时是听不懂宣岚话里的意思了,可是如今她身在这偏壤之乡,竟忽然就能品出当年宣岚话中的深意了。
所谓挨日子,大抵也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可这一天,正当宋如月亦如往常这般起身、用膳、做完了晨活儿后正准备开始做针线的时候,敞开的屋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宋氏,快去前堂,靖安侯夫人来了!”进来的是寻常管她起居的老嬷嬷,嬷嬷说话尖声尖气的,乍听有些刺耳,可宋如月知道,这嬷嬷是个心地善良的。
但一听嬷嬷说“靖安侯夫人”,宋如月就犯了怵,虽堪堪的站起了身,可脚下的步子却挪得很缓,一边走一边还问嬷嬷,“老夫人是一个人来的吗?”
“老夫人?”嬷嬷是庄子上的老人了,一辈子没见过宗家的那些主子,当下也糊涂皱眉道,“夫人瞧着不老啊,她不是一人来的,身边跟着个五六岁的俊俏小姑娘。”
宋如月一听,这才飞快的迈开了步子急匆匆的跑了出去。庄子不大,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就跑到了堂屋门口。
屋内有一抹娇艳明艳的身影驻足而立,桃色对振收腰托底罗裙配了绘银宽带尽显腰身,水芙色的绣花淡淡的开满双袖,青丝乌发高盘成乌蛮髻,插着银玉紫月簪,恍若倾城,飘然如仙,正是香娇玉嫩艳举手投足间的风韵都是动人心魂的。
“你……”宋如月吃惊的看着面前的三娘子,竟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谨慎的问道,“老夫人呢?”不是说来的是靖安侯夫人么,怎么突然变成她许孝熙了!
“今日就我带着仪姐儿来看看你。”三娘子冷静的回了她一句,然后将一直紧紧拉着她手的仪姐儿推到了跟前。
“姨娘。”仪姐儿心潮澎湃的,当下却只有感而发的轻轻唤了她一声。
“姐儿……哥儿他……”宋如月当即就低下头,颤颤的伸出手去拉了拉仪姐儿的手臂,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被她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仪姐儿看出了她的窘态,反而坦然的从怀中取出了昱哥儿昨夜写好的信双手递给了宋如月道,“哥儿有事没来,他给你写了信,说很惦念你,让你千万要放宽心。”
宋如月这才眼眸一亮,径直接过了信,却不着急拆奉展开,只仔细的捏在了手中,先是看了看三娘子,然后又半蹲下了身子看着仪姐儿道,“姐儿过的好吗?”
“姨娘过的好吗?”仪姐儿反问,眼眶里噙满了清泪。
其实宋如月黑了很多,眼角也透出了丝丝的细纹,她的嘴唇好像之前列了口子,也没有涂什么甘油,这会儿嘴角结了痂看着就让人觉得有些疼。
可变化最大的还是宋如月的那双眼睛。仪姐儿记得,以前姨娘的眼睛是会说话的,忽闪忽闪的双眸总是透着灵气和活力,可如今这双眼睛却死气沉沉的,即便是当下有着满满的感动,但从她瞳仁里透出的却只有灰霾似的沉闷之气,什么鲜活伶俐好像统统都消失不见了。
“我……”宋如月如鲠在喉,半晌才干笑道,“姨娘过的好,姐儿不用操心。”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微微抬头去寻三娘子的身影,却惊讶的发现不知何时三娘子已悄然无息的出了堂屋,竟将这片刻的母女温存只留给了她和女儿。
可宋如月的心底刚划过一次悸动的时候,仪姐儿已经用小手温柔的拉住了她,絮絮叨叨的和她聊起了侯府近期发生的大事。
先生教学,国丧家丧,大伯的遗腹子,爹爹承袭,昱哥儿承袭……这每一件,都听得宋如月胆战心惊的,整个人的情绪就跟着仪姐儿抑扬顿挫的声音起起伏伏的,不等安生。
而话说三娘子独自一人悄悄出了堂屋以后就踱步进了院子,外面日头正烈,三娘子见院子的大榕树底下放着两张空竹椅,想了想,便走过去坐下了身。
乡间的风里头夹杂得全是地里蒸腾上来的热气,耳边是知了的振鸣声,“知了……知了……”此起彼伏,明明是吵闹的要命,可却让三娘子的一颗心奇迹般的沉静了下来。
说也奇怪,这简陋的庄子其实和侯府的金瓦玉雕相比自然是差得远了,但偏偏伸出乡野,三娘子竟觉得呼吸都变得顺畅了起来。
三娘子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迎暑静坐了多久,她只知道就在自己几乎快要梦到周公的时候,耳边却忽然传来了茶水入杯的“哗哗”声。
三娘子一怔,猛的睁开了眼,面前,宋如月正端着一杯凉茶沉沉的看着她,那探究的目光晦涩不明,令三娘子莫名的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怕我下毒么?”宋如月声音温温,却又诡异的透着凉意。
三娘子目光浅移,伸手就接过了她端着的杯盏喝了一口,只目不露惊的问了一句,“仪姐儿呢?”
“我让她去睡一会儿,你们很早就从府里出来了吧,方才她和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打哈欠。”宋如月说着便拉开椅子坐下了身。
两个女人第一次这般心平气和的对坐却无言,耳边知了的鸣叫声肆虐,一阵一阵没完没了的。
看了看渐落的日头,三娘子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儿只怕要在庄子上过夜了。”
“只怕夫人如今身份娇贵了,住不惯。”宋如月冷冷的回了一句。
三娘子笑了笑,举起了手中空空的茶杯道,“我连你倒的茶都敢一口闷了,住一宿又怕什么?”
“夫人这般不辞辛苦的,又带着仪姐儿来打人情牌,是想问我什么吗?”宋如月闻言,垂了眼眸,却忽然开门见山的张了口,一句话就点了三娘子今日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