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功服快做好了的晚上,阮沅把衣服拿给宗恪比看大小,宗恪说,这衣服她费了这么多心血,弄得他都不敢穿了,得找个檀木盒子装着、供起来。
阮沅笑:“你当这是御赐的黄马褂么?”
“御赐黄马褂算什么。”宗恪摇头,“这可比那珍贵多了。”
阮沅想了想,好奇问:“我好像没看见你赏赐谁黄马褂,对吧?”
“那边没有马褂这种衣服呀。”
“可你也没赏赐过别的衣服给大臣啊。”
宗恪笑起来,他摇摇头:“狄族人没这规矩,而且平白无故的给人一件衣服,在我们狄人来看,是非常不吉利的事。”
阮沅更好奇:“是么?”
宗恪点头:“狄人一生都在马背上过的,在外发生意外不是稀罕事,像这边说的,最后不得不‘马革裹尸’,都很常见。如果条件太恶劣,或者路途太远尸体无法带回来,那种时候,伙伴就会把死者的衣服带回家来,交给遗属。这是一种,另一种,父亲临终前,把一件常穿的外袍给哪个儿子,那就是指定这孩子继承家业的意思——衣服一递,那就是有人死了,在狄族人眼里都是这么看的,这都是老规矩了,我要是把衣服赏赐给谁,那说明我快蹬腿儿了,你想想,谁敢接这种赏赐呀?”
阮沅扑哧乐了。
“给我讲讲狄族人的事儿。”她突然说。
“怎么想起要听这些?”宗恪笑。
“你从来都没怎么提。我在宫里,成天和青菡那些中原齐人混在一起,她们知道得也不多。”阮沅扬起脸来,想了想,又说,“做了狄族人的媳妇。却什么都不知道,这多不好。”
宗恪苦笑:“可是,我知道得也不多啊。”
阮沅哭笑不得!
“你怎么会不知道的?你是大延的天子啊。大延不就是狄人的政权么?”
“可我在舜天没呆几年呀。”宗恪哭丧着脸说,“统共加起来不过十年,还得刨去当婴幼儿的那三年。”
“怎么会!”
“真的啊!和你说吧。其实前几代狄族君王都有个规矩,新年第一天。得用狄语念一篇很长的祷文——有点儿像道教的青词——然后把这篇祷文放到舜天那个燃着丹珠的祭坛里,让火把它烧掉,这就算觐献给祖先了。”
阮沅一怔,坐起身:“奇怪,我在宫里那年新年,怎么完全没听你提?”
宗恪眨巴眨巴眼睛:“因为,我根本就没做这件事。”
“啊?!”
“我把这个仪式取消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个祷文好长好长。我根本就念不下来。”
阮沅忍不住笑:“你完蛋了,什么人啊!怎么一篇祷文都念不下来?”
“我不认识字啊!”宗恪很无辜地说,“那是狄族文字,而且全都是生僻字,祭祖祷文嘛,不是桌子板凳天地人那么简单。那上面的字,我勉强认识三分之二,能用狄语念出来的就更少了。”
“晕死!”
“第一年当皇帝,准备了好几天,翻来覆去的背。还是不行,如果没老师帮忙,我基本上……念不下来。后来没辙,时间到了。硬着头皮上场,结果我发现,嘿嘿!原来大臣们都站得远远的,根本听不见我念的是什么。”
“……”
宗恪却很得意:“开头几段背得很熟,到中间就不行了,实在记不住了,我只好把前面又重念一遍,可时间还是不够啊,那玩意儿我念过,大约知道费时多久,于是我就和祖先说:列祖列宗,我讲个故事给你们听吧,我就把宗恒说的老虎娶媳妇的故事,对着那坛火小声讲了一遍,讲到抖包袱的地方,我自己乐个半死。讲完了,我说:‘先祖们,这故事好玩吧?祷文自己看吧,可没我的故事好玩哦’。然后我就把祷文放进火里烧掉了。站在近前的就只有几个老和尚,他们的脸都绿了。”
阮沅笑得前仰后合、快喘不过气来!
“你这家伙!不光欺负活人,连鬼魂都跟着一块儿欺负!”
她几乎可以想象当时那场景:十五岁的少年天子,煞有介事念诵着祷文,边念还边乐得咯咯笑,大臣们黑压压在下面跪着,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在说故事……
“唉,我也不想的嘛。然后,第二年又是这么胡混下来的。”宗恪叹了口气,“那次结束仪式,下来以后我和宗恒还有周太傅说,咱还是算了吧,我真的记不住那些,就别为难我了,周太傅一听就不高兴了,把我数落了一顿,还要去和太后告状。我没辙,只好悄悄和宗恒说,明年你再多给我讲几个故事。”
阮沅扑哧笑出来!
“好在第三年就来了华胤,我就顺便把这个仪式给取消了,再往后过年,直接叫人写好,然后我给盖个章,送去舜天烧掉了事。”
“列代先祖有灵,全都得吐一地血。”阮沅嘀咕道,“你这还是皇帝呢,也不脸红。”
“那怎么办?谁叫老头子没教我呢。”宗恪两手一拍,把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
“难道你在你父亲身边那五年,没学过么?”
“咳,他哪里会教我这些?老头子当时的心思都在中原呢,吩咐给我的学习任务就是兵书韬略,这些都是中原文化的经典,狄文课程本来就安排得少,认得最基本的一些字罢了,太难认的,我就拿中原文字在上面做记号,就像你拿汉语给英语做标记一样——把老师给气得七窍生烟。”
“我才没这么做过!”阮沅马上说,“我是好学生!”
宗恪笑起来:“好吧,我就是那种坐在最后一排的差生,你坐我前头,我坐在你背后,考试的时候我坐不出题目来,就靠你传小纸条给我。”
阮沅抬起弯弯的眼睛,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会传小纸条给你?”
“你肯定会的。”宗恪凝视着她的眼睛,柔声道,“你的心最软,舍不得不照顾我。”
那晚,俩人慢慢闲聊着,阮沅似乎对宗恪早年的事情突然有了浓厚的兴趣,宗恪被她追问,便把小时候那些琐事,都拿出来和她说。
“既然狄语不太行,那你和你爹怎么交流呢?”阮沅又问,“这么一来,岂不是没法沟通了?”
宗恪摇摇头:“没那么夸张。我和他其实没太多交流机会,而且基本的会话,对我而言没太大问题,我会说,虽然说得不大顺溜——平时的会话,吃饭聊天之类,没有那篇祷文那么困难啦!再说我爹觉得,我话说得不顺,都是在华胤被关起来的缘故。”
“哦……”
“后来我的舌头顺了,也还是不怎么和他说话,我和老头子的对话模式,通常都是他说我听着,他很少问我意见,更不会花时间和我谈心。所以他一直没发觉我的狄语竟差到这个程度。至于其他人就全都顺着我,说齐语呗,反正他们又不是不会。”
“你爹,真不够关心你。”阮沅慢慢说。
“比起关心,我更希望他能离我远一点。”宗恪顿了一下,“我跟他,完全没感情。”
阮沅哀叹了一声:“你说你这样子,到底算是狄人,还是齐人?”
“我不知道。”宗恪笑了笑,神色显得茫然无措,“狄族的传统我继承不了,摆样子都摆不来,也难怪太后不满意我,齐人呢,又不可能把我当成齐人,我这样子,两边不讨好……唉,到最后只好随他们的便了,其实我是个没有祖国的人啦,所以对民族之争也没兴趣。”
宗恪这话,说得阮沅一阵感慨,心潮起伏:也许就是因为宗恪这种“无根感”,这种“怎么都可以”的无所谓态度,当今的民族矛盾才没能演变得过于激烈。
这虽然是宗恪个人的不幸,但却成了天下之大幸。
“可是你看,玚儿和我就不一样。”宗恪笑了一下,“他会狄语,从小就有老师教,他也认真学,会读,会写,我念不下来的祷文,他现在就能自己写出一篇来。都不知道这孩子心里,是怎么瞧不起我这个当爹的呢。”
阮沅吃惊!
“真不得了!这孩子!”她不由叹道,“太出色了!”
宗恪慢慢露出一个微笑:“他娘亲是齐人,可他不肯当齐人,他一心要当狄人,所以一切都向那边靠拢。”
可是某些东西却改不过来,阮沅黯然想,宗玚那孩子,认定自己是个狄人,不屑于和母亲一样做齐人,但偏偏他的饮食口味却保持着齐人的清淡风格:不碰辣椒,也不肯吃太咸。
不仅如此,宗玚从容貌上,也更接近他的生母,他的行为举止,不像豁达豪放的狄人,却更像南方温文尔雅的齐人,至少就阮沅所见,那位湘王爷元晟,在气质方面和宗玚是很相近的。
可这孩子却自以为是狄人后裔,鄙夷一切齐人的习俗——难道想做什么人,真的能由自己决定么?
这念头让阮沅不禁伤感,她现在已经知道,人的一生根本无法由自己来掌控,常常人自以为把定了人生,等到回过头来再看,不过是掉进了固有的陷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