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生香 第一百五十九章
作者:楼笙笙的小说      更新:2017-11-29

  想到这儿,阮沅靠过来,抚摸着宗恪的胳膊:“……舜天的事儿,真的就没记住多少?”

  “有些重要的风俗,我还是记得的。”宗恪想了想,“比如过年的时候得做一种面饼,加羊奶在里面然后放火上烤。这是狄人的传统,是为了六畜繁衍,取个吉祥意思,名叫春归饼。”

  “我知道!那个好吃!”阮沅咽了咽口水。

  宗恪笑起来:“嗯,你吃的是宫里做的,自然是最好的,选的上好的面粉,上好的羊奶,工艺小巧精致。普通狄族百姓也做,恐怕就没宫里这么舍得放羊奶、放奶油了,做得也没宫里精致。但不管怎样,吃这种饼是狄人过年的风俗。最近一二十年,这习俗逐步蔓延到中原来,齐人也开始吃,但是他们少见羊奶,也受不了那个味儿,就用牛奶或者干脆用蜂蜜代替,更有甚者,往里填馅儿:南瓜,饴糖,或者果仁之类。”

  “恐怕不地道吧?”

  “何止不地道?简直不知所谓呀!”宗恪笑道,“江南四县做出来的春归饼,和墨州、燕州的春归饼,根本不是一回事——哪有往春归饼里填南瓜和饴糖的道理?春归饼本是夹着牛羊肉吃的,填进去这些甜腻腻黏兮兮的馅儿,还叫人怎么吃呢?这就像拿怡口莲来包饺子,你不觉得恶心啊?”

  阮沅想了一回,真觉得有趣。

  “那,还有呢?”她来了兴趣,“还有什么风俗?”

  宗恪看看她,笑:“怎么?真想当狄族姑娘?”

  “嗯。所以现在就得弄清楚。”

  宗恪想了想,才道:“婚丧嫁娶方面,我倒是了解得不少。据说狄人结婚时。男方要给女方送去‘十六样’作为聘礼。”

  “哪十六样?”

  “自然是牛、羊、马匹、皮货、首饰、衣服、还有手工制作的一些东西,比如姑娘用的妆奁盒,我记得不是太全。总之一共十六种,少一种都不行。”宗恪笑了笑,“穷也娶。富也娶,不过是这十六样东西奢简不同。富人家娶媳妇,牛羊成群,上等丝绸,妆奁盒也肯定是镶金嵌玉、宝石满眼;穷人家嘛,牛一头,羊几只,几件布衣服。一个银镯,至于妆奁盒,金的银的置办不起,弄个木头的也行。”

  “总之,就得十六样?”

  “对。”

  宗恪说完,等了半天阮沅都没动静,他扭过头来看看她,却发现她一脸神思遐想的样子。

  他笑起来:“想什么呢?”

  “在想,下辈子,我要投生去做个狄族姑娘。”阮沅慢慢道。“你也还是狄族人,咱们还是在一处,就在墨州、燕州那些偏僻的地方,也不用生在什么豪门。普通百姓家就行。”

  宗恪握着她的手,轻轻吻着她的手背:“……咱们就从小一块儿长大,村里那么多小伙子,全都围着你转,可你一个也看不上,就只看上了我。”

  阮沅温柔地笑起来。

  宗恪继续说:“到了十六七了,我爹我娘就去你家提亲,可你爹不大乐意。”

  阮沅睁大眼睛:“为什么不乐意?”

  “大概,我家太穷吧。”宗恪笑了笑,“他想把你嫁个更好的人家,富裕点的,彩礼置办得也多。”

  阮沅微微叹了口气:“然后呢,我爹就和我说,别死心眼了!多得是好人家,为什么要看上那个穷小子呢?村里张财主来提亲了,他家二小子除了满头癞疮,平日发发花痴,抓着自己的娘亲喊‘大嫂’,然后站在村口流流口水之外,也没别的毛病,你嫁过去吃穿不愁,往后还能做财主奶奶,多好!”

  宗恪听她说得有趣,笑出声来:“那你怎么办?”

  “我当然不依啊!”阮沅说,“我怎么可能愿意嫁给那个癞头的花痴?我说我不干,我就要嫁给你。我爹生了气,说,除非让你家备齐那十六样,牛羊还有马匹,都不能少于他提的数,金镯子银镯子都得有,妆奁盒也要镶上珍珠!”

  宗恪听了直笑:“这可是狮子大开口,我们家既然那么穷,这让我上哪儿去弄钱呢?”

  “是啊,我听了也愁得哭,其实要我说,就算你扎一只竹马来做聘礼,我也肯嫁的。可是我爹性子执拗,既然发了话,必定非得办到的。”阮沅叹了口气,“我白天想,夜里哭,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到这儿,俩人都沉默下来,就好像真为这犯了难,找不到出路。

  “真的没办法了?”阮沅扭过脸来,望着宗恪。

  宗恪眨了眨眼睛,望望天花板:“然后,那年玚儿回舜天祭祖,微服私访,路过咱们的村子,碰巧听说了这件事,就把两锭马蹄金送给了我……”

  阮沅扑哧笑起来!

  “你个没出息的!”她笑骂他,“下辈子还指望儿子帮忙!你让玚儿怎么想!”

  宗恪也笑:“好吧,不要玚儿帮我。那我跟着马队到渊州贩丝赚钱,积攒下银子再回来娶你。”

  “那恐怕来不及。”阮沅慢慢地说,“你是想着出去的,可我觉得来不及。后来我想了个法子,我把自己这些年积攒的银子再加上首饰,悄悄给你,叫你去换成彩礼。谁知你这个笨小子,事儿没办好,还漏了馅……”

  宗恪诧异:“啊?我是个笨小子么?”

  “这辈子太聪明,下辈子就变笨了。”阮沅慢条斯理地说,“筹办途中,被村里人察觉,就告诉了我爹,我爹气得拿鞋底抽我,骂我吃里扒外,还没过门,就把娘家东西悄悄往婆家送。”

  宗恪叹道:“那可怎么办?”

  “然后我爹就把我关起来了,可是我娘疼我,夜里悄悄就把我放了。”阮沅嫣然一笑,“咱们就私奔了。”

  “……”

  “咱们就跑出去了,跑得远远的,去了村里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她柔声说着。抚摸着宗恪的后颈,俯下身吻了吻他的唇,“咱们俩在外头隐姓埋名过日子。再过一两年,有了孩子,我就说。咱们回去看看吧。”

  “然后咱们就抱着大胖小子回了村子。”宗恪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阮沅的腹部,“你爹娘看你回来。气也不气了,也不骂你了,只顾着看外孙有多么可爱……”

  明明是平常的句子,阮沅却不由心里一酸。

  “生米煮成熟饭了,他们也拿我们没辙了。”宗恪抬头笑了笑,“张财主家的癞头花痴,见了你还是照样流口水。你抱着儿子对他说:再敢过来,我叫我男人把你打个脑袋开花!”

  阮沅被逗得笑了半天。

  “后来,咱们又生了几个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阮沅低声说,“再后来,孩子慢慢大了,一个个长大成人,咱家的闺女生得俊,提亲的人上门了,踏破了门槛。”

  “咱们给闺女挑了户好人家。选了吉日嫁出去,谁知道,她就跟她娘似的吃里扒外,总偷娘家东西往婆家送。每次回娘家,咱们听见了消息,都得赶紧把好东西藏起来。”

  阮沅扑哧一笑,又握拳捶他:“你怎么这么说我?谁叫你家那么穷?”

  宗恪也笑,抓住她的手道:“好吧。闺女先不提,咱们还得忙着给儿子娶媳妇,准备彩礼,又是那十六样。”

  “嗯,这次咱们不能再马虎了,好好的准备了十六样送过去,把媳妇娶进了门。”阮沅说到这儿,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

  “谁曾想,这个媳妇厉害得紧,在咱家横行霸道的,后来添了孙子,更是厉害升级,儿子不向着咱们,尽向着他媳妇,过门还没两年,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宗恪哭笑不得:“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分家呗。”阮沅也苦笑,“叫儿子媳妇单独出去过,咱们过咱们的。分家第二年,春节,儿子带着媳妇孙子来拜年,等他们走了,我才发觉做好的春归饼,被媳妇不声不响偷走了五六个。”

  宗恪吃惊:“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

  “怎么不会?”阮沅悻悻道,“就是趁着孙子给我们磕头的时候偷的,我昨儿个才做好的,少了那么厚厚一摞。”

  “那怎么办?”

  “我当然生气,气得跑去村口骂,村里都知道我和儿媳处不好,也不敢出来劝。”

  宗恪摇头:“唉,算了,不就是几个饼么?”

  阮沅点头:“嗯,到那时候,你也还是这句话‘算了,不就是几个饼么?’我听了更生气,这不是少了几个饼的事,而是她不该偷,哪有上门拜年,却偷婆婆做的饼的?”

  宗恪被阮沅丰富生动的想象力给带入,他不禁问:“那后来呢?”

  “后来嘛,我就为这生了气,更生了病。”阮沅顿了一下,“然后我连气带病,就死了。”

  事态急转直下,宗恪瞠目结舌望着她!

  阮沅转过脸来,怜悯地望着他:“于是,就剩下你了。”

  她的声音不知为何,有点发颤。

  宗恪到这时候,才有点明白,阮沅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了。

  “嗯,就因为你是被儿媳给气死的,我也不在那儿呆着了。”宗恪接着说,“反正剩我一个,去哪儿住都是一样。我说我不想再见到他们,就一个人往山里头搬,搬得远远的,往北,去那种没有人烟的偏远地带,在那儿住下来,进山的猎人都找不着我。”

  阮沅静静听着。她的眼前,慢慢浮现出翠绿山峦的样子:春天的野山里,到处都是绿得发黑的植物,雨落之前潮乎乎的气息,像幽暗的水草,红脑壳的蜻蜓慢慢飞着。有野兽,却没有人迹。

  “我就打些兔子,挖些野薇菜、黑南瓜菜来吃,到了冬天,要么就自己破冰捕鱼,把冰块敲碎了煮水喝。”宗恪说,“自己搭了个窝棚住在里面,带着条老狗。反正也七老八十了,住哪儿都一样。我还是爱喝酒,偶尔就拿着猎捕到的兽皮下山,去换些酒来喝。后来下雪冰封了道路,供给越来越难弄到,我就不大爱下山了。再说每次我去村上,都会讨人嫌。”

  “讨人嫌?”

  宗恪笑起来:“因为酗酒,又爱闹事。喝醉了我就去儿子家骂他,骂他娶了媳妇忘了娘,村里人都像看热闹似的看着,我就拿石头砸他们。有人就说我疯了,还说,如果老太婆在的话,我绝不会是这个样子。”

  阮沅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口哽得难受。

  “喝了酒的人,脾气通常不会太好。”他眨眨眼,“于是,变成老头子的那个我,就索性不出去了,呆在家里自己酿酒。最寒冷的冬季,就靠自己酿的劣酒度日。住的是窝棚,用那种老式的烧木头的炉子,你也许见过,就是烟筒暴露在外面的那种,然后呢,有年冬天……”

  “怎么了?”

  他停下来,看看阮沅,“想听结局么?”

  阮沅的嘴唇抖了一下,不敢出声。

  “有年冬天,窝棚起火了。”宗恪慢慢说,“那种烟囱不安全,火星会溅落下来,而且我又刚好喝了酒,酩酊大醉。”

  阮沅的脑海里,浮现出那间窝棚在冰天雪地中,熊熊燃烧的情景,鲜红的烈焰窜上高空……

  彻骨剧痛突然袭来,阮沅哇的一声哭起来!

  见她竟哭起来,宗恪慌了神,赶紧抱住她:“好了,我不说了,阿沅,我不说了!其实我没事呀!我没说完呢!窝棚着火的时候我稀里糊涂爬出来了,儿子和村里人来救火,我还怪他没给我打酒来,把他吓一个跟斗……”

  可是这种后续的劝慰,一点效果都没有,阮沅越哭越惨,哭得撕心裂肺,像被伤了心肝,不管宗恪怎么说笑话、说自己没事都没用。

  “为什么要这样?”她边哭边说,“为什么不能好好的?”

  宗恪苦笑,沉默半晌,他才说:“该是我来问你:为什么不能好好的?干什么要丢下我先去死呢?你要是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阮沅听他这么说,更加伤心,眼泪止不住如泉涌。

  “那也不许你死!”她抓着他的前襟不肯松手,啜泣道,“不管我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死。”

  宗恪心中苦涩难言,用手给她擦着泪,悄声道:“你这简直是不讲道理。”

  “我就不讲道理!就不讲道理!”她蛮横地抓着他的衣服,埋着头,泣不成声,“我就不许你有事!就算我死一百次,也不许你死!”

  宗恪没法再和她辩论下去了,他只觉酸楚不已,不由紧紧抱住阮沅,吻她额前的发。

  “是我不好。”他低声说,“不该和你唠叨这些。这辈子都还没过完,说什么下辈子呢。”

  “先答应我。”阮沅哽咽着,抬头看他,“不许有事……什么时候都不许!我要你一直好好的,这辈子不准有事,下辈子也不准有事。”

  阮沅的字字句句,像用银色的小刀,铭刻在了宗恪的耳膜,落在了他的心间。

  “好,我答应你。”他终于低声道,宗恪的微笑里,像是藏着隐隐泪痕。

  自那之后,宗恪就再也不提此类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