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客如烟 第3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
作者:覆酒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琼林宴设在华林园,这时节正是好光景。

  往深处看,孤树池边有一凉亭。夏贵人忧伤地倚在亭中栏杆上,望着满池浅粉深碧的芙蕖叹气,神情极尽哀婉。宫女不忍,指着远处的杏林笑道:“贵人您看,那片杏林开得是多好。”

  夏贵人顺着宫人的手望过去,揉了揉眼,依旧惆怅:“我看不清。”

  宫女机灵地道:“都是因为夜夜练字,才在灯下熬坏了眼睛,等琼林宴过了婢子去请尚药局的司医来给贵人看看就好了。”

  夏贵人点了点头,心中向往前园的大宴,却又不能出席,只得坐回来对着满案笔墨纸砚。

  “你看,这个字写得如何?”

  夏贵人搁下笔,取过宫女手中的宫扇,摇了两下便小心地捏着宣纸两角提起来展示。宫女见了纸上的“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一句,大约明白了意思,于是笑着赞不绝口道:“贵人写得好极了,再没见过哪个后妃写得比您更好看的,恐怕正是字如其人。”

  统共后宫就七个人,皇后带发修行于白马寺,太子生母玉贵嫔病薨,两位妃子身体娇弱闭门不出,一名美人不识字。

  然而夏贵人并未多想,只是听了心里高兴,又很矜持地不动声色,妥帖放好宣纸才道:“你哪里懂什么书法?我问你也是白问的,你方才说好,但是陛下见了未必说好。”

  她想起两日前,自己兴致勃勃写了一幅字给皇帝送去,却被皇帝说是皮毛都未有,更何况神韵,总之就是不堪入目。夏贵人转头眺望亭外不远处才子汇集的宫宴,不由沮丧地又叹一口气,“我还是太笨了些。”

  “哪里的话!诚然婢子是不懂书法的,但是婢子真心真意觉得贵人的字写得好看,一笔一划都端端正正,大方又得体。”宫女说着掏心窝子的话,但夏贵人越听越觉着有些不对。

  她霍然转头:“你说我的字写的是怎样?”

  宫女被她难看的脸色吓住,惊慌退了一步,答道:“贵人的字大方得体,一笔一划都……端端正正……”

  “啪!”

  夏贵人蓦然怒不可遏,起身一巴掌摔在宫女脸上,骂道:“蠢货,不懂就闭上嘴。我写的这是王体草书,讲究的是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你再敢跟我提一句端端正正我打死你!还不滚下去!”

  宫女呆了一呆,似很难相信夏贵人竟是在写草书一般,那分明一撇一捺都如此正直不阿,怎么可能是草书?过了少顷才被面上火烧的痛觉惊醒,立刻捂着脸退出了观云亭。

  夏贵人越发来气,“我身边怎么尽是这样的蠢材,连话也不会说,不堪大用!”她嫌弃地哼了一声,回头对着池水发怔,心底一想到自己多年际遇便很哀伤。进宫十载,盛宠不衰却从未有过身孕,品级也一直只是贵人。皇后早已名存实亡,于白马寺修行八年有余,何以陛下仍迟迟不废除皇后,另立别的妃嫔——比如她呢?

  “还不都是被你们这些没眼力的给拖累了!”夏贵人恼羞成怒,忍不住狠狠瞪了宫人一眼,顿一顿,又没好气地低声自语,“还有那个没娘教的庐陵,一肚子坏水儿,总想着整死我替皇后泄愤。呵呵,皇后那是咎由自取,居然也怪到我身上,真不怕将来遭报应!”

  语毕她很快又露出忧伤的神色,哀婉可怜如初。

  此时。

  被夏贵人怀恨在心的庐陵公主——江湄澜,正躲在观云亭外孤树池对岸紧挨杏林的那片竹林里。

  茂密重叠的竹子掩映身形,庐陵公主无比郑重:“秦卫,准备好了吗?”

  身旁的卫士点头答道:“属下明白。”

  “好,放!”

  秦卫冲身后一个手势,孤树池另一边立刻有无数只竹笼被打开,一大群白花花的不明生物扑腾着翅膀冲进池水里,姿态甚是义无反顾,一时白羽纷飞,芙蕖歪斜,卷起千层浪。

  “鹅鹅鹅!”

  “鹅鹅,鹅鹅鹅鹅!”

  “呱呱呱!呱呱呱呱!”

  宫女们原本低首摇扇,听见动静不禁纷纷侧过脸去。刹那她们手中团扇“啪嗒啪嗒”都掉在地上,目光呆滞道:“贵人,您看那一片雪白的是……是天鹅?”

  “胡说,哪里是天鹅,分明是鸭子。”夏贵人也看呆了,但她上次有幸同陛下莅临避暑行宫,见过真正的天鹅,并不是长得这么磕碜,故而她十分确定地否认。不过这么大一片“鸭子”气势汹汹地游过来……等等,游过来?游过来!

  她惊诧地注视即将抵达观云亭栏杆外的“鸭群”,终于察觉不对。方才抽身后退一步,便被宫女误会以为快要摔倒,于是牢牢地一把搀住她,温柔地解释道:“贵人放心,这不是鸭子,鸭子个头没这么大,羽毛也没有这么纯洁。况且宫苑内怎会有……啊!”

  “啊——!”

  宫女话未说完便响起数声惨叫,只见大群肥鹅肥鸭冲上了观云亭栏杆,直奔二人飞来。尖利的喙啄在夏贵人腿上,痛得她猛然推开宫女朝外逃去,一壁逃跑还一壁惊叫着救驾,身后宫女紧紧跟随,散落的长发遮住了双眼。

  大抵这就是所谓的鸡飞狗跳吧。

  “瞧这步步生莲的速度,真是身姿矫健,迅疾如风啊。”江湄澜背靠竹干弯腰大笑不止,丝毫未曾注意身后已静静立了一人。

  秦卫发现他时,陌生人先一步开口,声线低但很干净柔软,带着礼节十足的询问:“庐陵公主?”

  江湄澜挑了挑眉,回头仔细打量了他,目光着重在其身上朱红的官袍上打转,同时慢慢直起身来,拂去衣上尘土,无所谓道:“是我。你是何人?”

  他目光掠过她的长发,最后停留在她腰间系着的寂蓝的冰绦,无端端颤了一颤。

  如石上清泉一般的长发,雪青的宫绢长裙,寂蓝的冰绦,泛着水雾的双瞳……

  这般清丽绝尘的妆容衣饰,他再熟悉没有了,梦中早已见过多回。当然还不只是在梦中,他终于知道了她是谁。但不知应该欣喜还是悲哀,他觉得有些无所适从的窘迫。

  “臣翰林学士、中书员外郎岑寒云,见过庐陵公主。”

  “哦,岑寒云?你爹是岑清松么?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那日他满脸血污,形容狼狈,江湄澜早已不记得他,只听过弋阳岑氏的鼎鼎大名,但仍因强烈的不悦而冷着脸扫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家父并不是岑尚书。”岑寒云心里一慌,眸光暗了暗,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低声道:“公主,您这样是不对的。”

  江湄澜快步向前,停也未停,冷笑道:“我哪样?你都看见什么了?”

  “鹅是公主放的。”从小根深蒂固的教导迫使他必须如此正直,即使他并不愿意。

  江湄澜“唰”地转过身,盯着他的目光略带威胁,须臾不离,一字一句问:“你再说一遍?”

  岑寒云同样一眨不眨地凝视她,但眸光变得很深很深,神色没有方才那么从容清浅了。他极力想镇定一些,然而偏偏越发滑稽,笑着笑着就露出了两颗尖尖的犬齿,用来挽发的玉衡也在烈日下发光。江湄澜不禁皱起眉来。

  他拂了拂飞到身前的冠带,以免被风吹到她脸上去。“鹅是公主放的。这样不对。”

  “那又怎样?难道你要去跟陛下告我?”

  江湄澜心底讨厌死他了,中书员外郎是个什么官,前朝的事不好好上心,反倒管起后宫的事了。回头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还真当自己怕了他们呢。一看这架势便知道准和夏贵人脱不了干系,否则无端端也不见有别的官儿在这种事上冒犯她,尤其还这么不依不饶的。再说了,这时辰他们不该是在皇城各司衙门里务政吗?吃撑了敢在华林园里乱逛。

  她又抬头瞥了岑寒云一眼,越发肯定他与夏贵人有私。正想警告性地诈他一诈,却听小路尽头传来夏贵人的哭诉。她哼笑一声,双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走过去,同时不忘给岑寒云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似喜似悲,面对江湄澜的排斥仍然柔和有礼。只是他毕竟沉默了,看不出情绪。

  一群鹅鸭已被人抓起来关回了笼子。一地鹅毛中,衣冠不整的夏贵人跪在地上,哭道:“请陛下治妾惊驾之罪!”

  皇帝很头痛,也不知是醉酒还是被她吵的,先命人扶她起来,但遭到了夏贵人态度强硬的拒绝。他备感无奈:“你这是做什么?鹅群又不是你放的,朕为何要治你的罪?”

  夏贵人答道:“虽不是妾所放,但因妾而起,算起来也是要怪到妾头上的。还请陛下不要姑息,严惩以儆效尤。妾甘领责罚。”

  “呵呵,你这是什么道理。”皇帝笑了起来,并亲自上前扶了一把夏贵人,道,“难不成别人故意害你,因而冲撞了朕,朕不去处置那害人的人,反倒要来怪罪你这无辜的人吗?朕看着可像昏君?”

  夏贵人起身潦草地理了理仪容,冷笑一声,回道:“陛下不是昏君,可有些人却已昏了头,把别人陷害妾的祸事怪罪在妾的头上,只因那祸事使其亲眷陷入泥沼。陛下能分辨其中黑白,可她却不能。”

  皇帝脸色一沉,眯着眼扫视四周,“鹅是谁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