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客如烟 第4章 牵系玉楼人
作者:覆酒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江湄澜停在人群之外,半倚着假山汉白玉石块而坐,双腿垂在空中摇摇晃晃,目光讥笑地盯着夏贵人颠倒黑白。当年是这个人亲手将她母亲推入深渊,现如今换了一批一无所知的宫人,常常听其这样提起往事,便当作真相了。不但对皇后格外鄙夷,甚至也敢背后对她指指点点,质疑她的皇家血脉。

  她也曾天真地辩白过,但最后她都深切地领悟到这股无形的杀人之力。仅有四字而已:人言可畏。

  一名宫女望见江湄澜,恍然大悟道:“是、是庐陵公主。”

  众人顺着宫女的手指看去,果见庐陵公主似笑非笑地坐在石头上,姿态甚是懒散不羁。夏贵人哀哀一笑,望着她摇了摇头,好似失望之极。

  皇帝皱眉,问:“庐陵你过来,是你故意对贵人不敬吗?”

  “宫女说是我,就是我吗?”江湄澜笑眯眯地走到宫女面前,将其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指按下去。她其实没用半分力,但宫女已吓得脸色惨白,噗通跪倒在地上,整个人抖成一团。宫中无人不知庐陵公主恶名昭彰,简直堪称“后宫一霸”。年幼时就把太子少师逼得无法教学,长大以后与太子狼狈为奸,更是势不可挡,谁惹谁倒霉,各种整蛊招式花样百出,防不胜防。

  “你说,”江湄澜笑容恶劣,半蹲在宫女面前,语气却很轻柔,“你是亲眼看到我放鹅了吗?”

  宫女冷汗涔涔,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摇头。

  她歪着头笑一声,那宫女的身体便跟着颤了颤,“啊哈——摇头就是代表没看见喽?既然你并非亲眼所见,又怎能言之凿凿说是我做的呢?我今日若是不辩解,岂不大家都认为你所说就是真相了吗?”

  皇帝对她二人之间隐晦的暗语从来充耳不闻,脸色仍一片沉肃:“那你告诉朕,今日之事究竟是不是你?”

  “有人看见是我吗?”江湄澜摊了摊手,静待片刻,人群中鸦雀无声。她笑道,“父亲大人你看,没人看见是我做的,那当然便不是我做的了。”

  夏贵人嗤笑出声:“公主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做了恶事,一定要有人看见才算是你做的,没人看见便不是你做的了?公主自己内心不会不安吗?”

  “那你呢?夏贵人,你内心会否不安呢?”江湄澜靠近夏贵人,双目逼视她,意有所指而笑得很冷冽。

  因庐陵公主靠得太近,挡在身前的宫女也扛不住了。夏贵人只好错开一步,将将退在皇帝身后一半,无所畏惧道:“笑话,妾未曾做过亏心事,又怎会内心不安。”

  “是啊,左右无人看到你做,那你便是没做过咯。”她耸肩摊手,很是无奈。

  皇帝听得头疼,相同的场景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索性拉过江湄澜,打断两人道:“今日之事实在不叫话,岂有贵人在宫苑内被家禽追得狼狈逃……逃跑的。”而且还是在琼林宴时,亏得进士们没有跟过来,否则皇帝威严都扫地了。他本要用“逃窜”这个词,一听就生动形象,但想想有些太不高雅,用给贵人身上也没面子,故而临时改口。

  “要是传出去岂不让皇室蒙羞!事关皇家声威,朕是一定要彻查到底的。庐陵你也不要绕来绕去,直说是不是你?”皇帝说得声色俱厉,很有让人胆寒的资本,宫人几乎都要瑟瑟发抖了。

  江湄澜见得多了他这样,只是不在意地笑,连连摇头。

  皇帝也不怀疑地继续追问,只点头道:“来人,把这人押下去。当着朕的面信口雌黄污蔑公主,真是胆大包天。朕要她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她脸色淡了淡,欲要开口阻拦,却听人群外一男子道:“陛下,臣有话容禀。”

  宫人们纷纷回首,瞬间让出一条道。皇帝身边的内常侍见着来人便客气地微笑道:“是岑翰林,方才途中说要出恭,怎么一去不复返了呢?陛下还当翰林迷了路,正说要派人去寻您。”

  岑寒云要出口的话无声哽咽,苍天可鉴,他真的是迷路了。皇帝见他这样再明白没有,强忍着耻笑的心思,平静道:“岑卿何事要禀?”

  江湄澜眉睫一挑,锐利的目光斜落在他身上,没有温度。

  岑寒云看着她,眸光纠结,停了一停,而后拱手道:“陛下,臣亲眼所见,鹅群系公主所放。”

  宫女绝望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仿佛早有预料,面不改色地冷笑,眯起眼来质问道:“亲眼?那是哪只眼?”

  “两只眼。公主。”岑寒云低眉不看她了,但是语气却很尊敬有礼,明知道这是混话,他还是在认真地答。

  江湄澜还欲言,皇帝忽地伸手过来,不轻不重落在她脸上。

  “够了。”皇帝收回手,神色还是很淡,“岑卿乃前朝命臣,不会冤枉你吧?说谎还如此威仪万千,朕真是白白宠你了。”

  夏贵人目光闪烁,闻言缓缓伸手将散落的长发别到耳后去。“说谎”与“欺君”二字还是有区别的,今日之事只能不了了之了。

  江湄澜愣了一刹,毕竟是第一次挨打,她有些恍惚。少顷,她笑着低下头去,语调中不带半分悔改之意:“好吧,是我放的。陛下是要怎样给贵人出气?”

  “啪。”

  皇帝反手又打了下去,但力道要比上次重许多。

  “庐陵,好好回话。”

  “哼。”江湄澜别过头悲哀地想,或许她一辈子学不会用他们的方式好好回话。她不觉得疼痛,她只感到凄然,感到难堪,感到心都要碎裂开了。四周宫人与夏贵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已经如此烧灼人心,刺痛眼角。

  她把呜咽哽回肚子里,又笑一声:“就这样出气吗?”

  “跪下!”

  皇帝终于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怒意,冷冷地拂袖而去。主要她太不给面子,老子下不来台了。

  夏贵人面无表情,离开时不再狼狈,姿态落落有度,眼神没有半分嘲笑也没有善意。因夏贵人明白嘲笑是最无用的。

  宫女们如潮水退去,一如初始如潮涨而聚。

  秦卫沉默着跪在江湄澜身后,她随意地摆了摆手,漫不经心道:“秦卫你回去值守,不必跪着。”

  “公主,此事乃属下所为,您若不起身,属下绝没有先一步离开的道理。”秦卫一动不动,十分坚决。

  “胡言乱语。”

  江湄澜于是自然地站起来拍了拍裙裾,唇角微弯对秦卫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卫怔了半刻,很是错愕,尚且不能理解皇帝和公主之间,似真怒又似玩笑的复杂情形。不过既然公主已经起身,他自也不便继续跪着玩忽职守。

  待秦卫走后,她又旁若无人地从容跪下。

  杏花和槐花被风摇落,它们和着泛黄的竹叶飘洒下来,竹林亦簌簌作响,光影斑驳,浮云在苍青色天边缭动,恍如一副水墨江山。

  岑寒云没有走,站在原地好一阵,直到肩上有了落花,他才伸手拂下去,并靠近一步低声道:“公主不必再跪了,陛下本无意令公主长跪于此。”

  江湄澜没好气地扫他一眼,并不理会,索性闭上双目。鹅毛因风而起,浮泛在她的四周,如大雪纷纷。

  宫女们提着扫帚立在树荫下观望,间或窃笑私语,并不上前来扫。

  应该用剑光才能比拟她眼中的寒。岑寒云心下这样想到,但眸光却越见柔和,带着微妙的歉意和讨好,迟疑许久后伸出手来,平摊在她眼前,袖袍中散发的佛手柑香气氤氲了一片清澈的剪影。

  江湄澜无动于衷。

  他试图把手再往前伸了一丁点儿,道:“臣……扶公主起来。”

  江湄澜骤然睁眼斜睨着他,她总算想起这人是谁来了——可不就是两月前摔在船上的那个探子吗?果然是三省的官员。上次卖了他们就算了,居然还敢出现继续坏事?她怒不可遏,邪恶的火焰在心中熊熊燃烧。刹那忽然看清这人眼中别样的目光,她一把挡开他的手掌,提裙起身离去,临走时回头冲他轻蔑一笑,“我用你来扶?”

  江湄澜早已走远了。

  她仿佛带走了初夏所有的余热,宫女们上前来清扫鹅毛,树影婆娑间,岑寒云忽觉人间四月也冻得刺骨。

  他感到一阵可怕的后悔在蔓延,渐渐席卷全身,汹涌漫地将他从头至踵地淹没,呼吸好似变得困难起来了。眼神落在自己手上,顿了顿,而后慢慢握紧,收了回去,拢在袖中。

  这条空空的石子路,依稀只有岑寒云一个人的脚步声。他不知道公主那四字是何意……他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表露出别的意思,只是想请她不要再跪着,她是金枝玉叶,石板冷硬,跪着该多疼。他是臣下,理所应当地为主考虑。是啊,她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他想公主也许误会了什么。误会了什么呢?总不见得是他痴心妄想吧?不会的,他压根儿没有……

  “下次见面应该要解释一下才好。可是我要怎样解释呢?她根本不理我。”岑寒云垂头丧气地自语着走出宫门。方才那情形,陛下怕要哄着贵人好一阵,哪还有时间继续琼林宴。不过这样也好,恰恰他也完全不想继续待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