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孙勋走后,徐恪忙向南宫不语拱手为礼,问道:“南宫千户,沈都督让我……?”南宫不语立时上前握住了徐恪的手,摇头暗示徐恪不要说话。他侧首看着周围的几个卫卒与佐领,吩咐道:“你们干活小心些,把那些手脚上的镣铐也去了……”那看守李君羡的小佐领得了令,急忙掏出钥匙,与几名卫卒将李君羡双手、双脚、脖颈上系着的镣铐铁链都尽数解开。可怜那位左武卫大将军,被当作牲口一般,身上竟束缚了七条铁链,那些卫卒直弄了半日,方才将这些大大小小的铁链与镣铐都全部解开拿走……经卫卒们一通折腾,牢房内“听令哐啷”一阵乱响之后,这李君羡也早就醒转了过来。此时他却仍是靠在地上不动,只是举起自己的双手,梳理了一下他额前的乱发。那蓬乱的头发经他略略分开之后,却露出了一张棱角分明、刚毅俊美的脸庞。徐恪不由得上前仔细打量这位曾经名动朝堂的“谋逆要犯”,透过他脸上的斑斑血污,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一双凤目灼灼似流星,两条长眉弯弯如柳叶,鼻梁挺拔如山岳,前额宽广似平原,一张方正好看的国字脸上,几乎找不到任何多余的赘肉……就算是他身陷诏狱之中,此时依然是那么丰神俊朗,端的是一位美男子!徐恪一见之下便不禁对这位犯人无端地生出一种好感。他见这牢房内昏暗潮湿,相比于外面,这里似乎更加腐臭刺鼻,空气里竟还有一种生肉腐败的味道在四处弥散,随即便朝身后的丁春秋吩咐道:“丁大头,给犯人换一间牢房,要亮堂一点、干净一点的……”丁春秋却面露难色,只好目视南宫不语,等待千户发话。“照徐百户的话做!”南宫不语说道。丁春秋应了一声,走过去询问那个小佐领哪里有空余的干净牢房。那小佐领却还是支支吾吾地回道:“禀丁掌旗,这天牢里,眼下也……也找不出什么……什么干净的地方呀……”徐恪正要发作,却听到一个清润而虚弱的声音悠悠响起:“不用麻烦了……我觉着这里挺好!”说话的,正是靠在地上的李君羡。他用手强撑着自己的身体,让后背、臀部、下肢都稍稍地活动了一下,又朝徐恪说了一句:“小兄弟,麻烦你,把那只碗给拿过来……”“大胆逆犯!这是我北安平司徐百户……”旁边的丁春秋怒斥道。徐恪摆手止住了丁春秋,将前面的一只破瓷碗给李君羡递了过去。李君羡接过瓷碗后,便掀起了自己盖在双腿上破裂的衣衫,一阵更加刺鼻的腐肉味道立时充斥在整个牢房中。徐恪与南宫不语忍不住皱了皱眉。丁春秋与王大龙、赵三马等人则立时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只见李君羡的两条大腿,早已被打得皮开肉绽,整条腿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两腿的胫骨也已经被齐齐打断,此时两腿已不再流血,但是破碎的皮肉无人医治,再加上李君羡身子被铁链锁住,长期无法动弹,一直在潮湿的地面上僵卧,他两腿的皮肉经湿气腐蚀,已经全部糜烂,此时双腿上竟长满了蛆虫……李君羡右手拿着破碗,将瓷碗破碎的裂口对着自己大腿的那些腐肉就刮了下去,他右手一边刮,左手还一边从腐肉里挑出了几条又大又白的蛆虫,将这些正在蠕动的虫子送入自己的嘴里,口中还笑道:“你们吃了我这么久,也该轮到我来吃你们了……”见了这一副恍如地狱般的景象,王大龙与赵三马还有那个小佐领再也经受不住,只觉腹中一阵恶心,急忙冲到了外面,张嘴狂吐了起来。丁春秋与其余的几名卫卒也不敢再看,匆匆地逃到了牢房之外……徐恪与南宫不语也不忍再看这一幕“血腥”场面,只得缓缓退了出去。南宫不语朝徐恪轻声说道:“徐兄弟,沈都督的口令我已经带到,这李君羡么还是你自己来审吧,待你审完之后,即到南厅来找我……”南宫不语随之又附身过来朝徐恪耳语道:“这审问刁得贵之事,你不要同任何人讲”言罢,他便径自去了……徐恪心有所悟,便命丁春秋与王大龙、赵三马尽皆在外把守,其余卫卒一概退下,只自己一人进了牢门。丁春秋与其余人等都已见过李君羡亲手给自己剐肉去皮的手段,只觉稍一回想,胸中就要涌起一阵烦呕,此时闻听百户大人不让他们进去,便都如闻大赦一般,尽皆高高兴兴地去天字号牢房大门外守着去了。徐恪重新走入了天字十六号牢房的里面。那小佐领还不忘从自己的值守房里搬了一张椅子进来,他给徐恪放下之后,也不敢去看李君羡便急匆匆地退下。此时那两盏大油灯还放在两边,牢房内已不再昏黑,但那股刺鼻的腐肉血腥气息依然盘旋在房中,熏得徐恪也连连皱眉。徐恪见李君羡还在两手不停,他先是将那些糜烂的碎肉一片一片刮下来接在碗里,随后再将碗里的烂肉尽数甩在墙边,然后再刮、再甩、再刮……只听得瓷碗片与骨头摩擦所发出的“吱吱”声音不断传来,连徐恪也不禁心头阵阵发紧。他只得远远地在椅子上坐了,就这么看着李君羡在那边自顾自地“忙活”着……“小兄弟,谢谢你啦!不过,你还得稍等一会儿,等我把这碎骨头正一正……”李君羡一边忙活,一边还在同徐恪说话。“不忙不忙,李将军……”徐恪忙回道。“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啊?!”徐恪心中暗自叹道。看他模样也不过三十来岁,不知道他经历过怎样的人生,吃过多少的苦难,经受过多少打击,竟能历练出这般坚毅的性格,这般刚强的脾性,这般坚忍的内心。从他被关进青衣卫诏狱开始,不知道已承受过了多少种酷刑。他胸前的两条琵琶骨,被人生生地用铁链子穿过;上身经受过鞭挞之刑、烙铁之刑、钉刺之刑……已然是伤痕累累,而这些,都不能跟他下肢所受的刑罚相比。两腿胫骨齐齐打断,右腿胫骨更是被打碎,两腿的皮肉被打得没有一丝完好,如今都已寸寸腐烂、蛆虫生满……从这些都可以想象得出,那个给他施刑之人,内心是何其歹毒!非但对他铁链穿胸、浑身毒打,还要将他四肢脖颈绑上镣铐,让他动弹不得,以至于他只能僵卧于地,腿股都长满了烂疮……然而,或许连那个给他施刑之人也未曾想到,那李君羡的内心,居然能如此坚忍而强大!经历了这些地狱般的酷刑折磨之后,依然顽强地活着,甚至于,此时此刻,还能笑得出来。这样的人,就算真的到了地狱,也是无所畏惧的,能让他害怕的人和事,实在少之又少……或许,连阎王见了他,也得绕道。“好啦!”那李君羡将破碗一放,双手扭动自己的右腿断骨,只闻“咔咔”之声,他竟然自己将自己断裂的碎骨给正在了一起。“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李君羡,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李君羡问道。“在下姓徐名恪,草字无病,李将军。”徐恪答道。“不要说我眼下只是一个牢犯,就算是从前,我也不喜欢我的朋友们这么叫我,小兄弟,你要是看得起我,就叫我一声‘君羡’好了……”李君羡说道。“君羡兄,需要无病为你做什么吗?”徐恪站起身,走到了李君羡的身旁,问道。此时,能被眼前这位牢犯称为一声朋友,他心里竟是十分激动。“你坐那儿别动,咱们聊聊天就行。”李君羡挥手示意徐恪坐下。他自己又用双手撑着身体,左右不住地移动,显然还是要松动松动筋骨……“哎!说起来,自我关进这天牢里二十一天,好久没能像今天这样,这么畅快地活动筋骨啦!痛快啊!小兄弟,谢谢你!”李君羡眼望着徐恪说道。他虽没有任何的躬身、拱手、作揖等行礼的动作,但徐恪从他那双依然清亮的眸子里,却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一种真诚的谢意。他经历了这么多苦痛,饱尝了这么多酷刑,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只是让他双手能够撑着身体稍稍地移动一点,他竟然,还能这般快活!当一个人,对人世再无任何索取之心时,哪怕是一丁点的得到,也会让他开怀不已……“君羡兄,无病……有一个疑问……”徐恪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去结交太子吧?”李君羡笑道。“君羡兄,果真是和废太子……有交情?”徐恪不由得反问道。李君羡道:“咳!我和他李仁除了同一个姓之外,还真没什么交情。只不过,那一日,他说有几桶‘蒲桃’酒自西域上贡而来,定要邀我前去品尝。我早闻那蒲桃酒是西域胡人用葡萄酿造,酒分紫、青二种,那酒香味浓烈,口感极好,是以我一时未能忍住,就往东宫赴宴去了……后来,在酒宴上品到此酒,看上去色泽紫红,入口则甘甜中又带有些许酸涩,果然是回味无穷啊!我一时贪杯,那一晚就喝得多了,你若问我酒宴上同他李仁说了什么话,我却哪里还记得住?……”徐恪感慨道:“原来,君羡兄也是酒道中人啊!”李君羡却不无得意地说道:“那是自然!小兄弟你有所不知,这世间之物,在我李君羡眼中,没有一样能与好酒相比!除了长安城里能喝到的汾阳醉、竹叶青、玉壶春、凤酒、屠苏酒、富水春、松醪春之外,塞北燕州的太夕白,岭南的百末香花酒、飘醪酒,河西的紫花红云酒、梨花春,山东的桑落酒、菊花酒,还有你们江南的女儿红、蓬莱春……都是些滋味极妙的好酒!只可惜,君羡此生虚度三十三载,喝过的好酒还是太少了。我听说,在那东边的桑国有一种酒名曰‘龙膏酒’,酒色漆黑,酒味也极其与众不同,还有剑南道有一种酒名叫‘千里酒’,有提神醒脑之效,据闻喝过此酒的人能走千里身心不累……”想不到,此时,那李君羡说起喝酒之道便滔滔不绝,竟似对天下名酒如数家珍一般……“君羡兄……”徐恪还是忍不住打断了李君羡的一通洋洋酒论,说道:“你既然从未与太子结交,为何不写一本折子,将个中情由详细道明?无病定当为你转呈圣上,当今天子明察秋毫,必能……”“没有用的……”李君羡却摆手阻住了徐恪的话。他转头眼望着空墙,一旦离开了“喝酒”这个话题,眼神中又尽显出落寞与孤清之色,仿佛他早已知道自己的结局,也早已准备好,接受这一种结局的到来。早知道自己必死,也早已看淡了生死,一个人的内心也只有强大到此种地步,方才没有任何事物能将他击倒。“为何?你不尽力争取,又如何能知结局不能改变?”徐恪急切地问道。李君羡却顾左右而言他道:“小兄弟,我其实早知道你青衣百户的大名。我听说,圣上很信任你,还亲赐了你一把宝剑,这是何等的机遇啊!之前我听老薛也时常说起你,夸赞你的人品,一直恨无缘相识。今日想不到,君羡还能在这里遇上你……你很好!君羡交了你这位朋友!小兄弟还年轻,今后,你可要好好干!我大乾需要你这样的人物……”徐恪起身向李君羡走来,欲待再言,却被李君羡挥手阻住。李君羡忽然换了一副口吻,轻声说道:“你快去找南宫不语,他那里的是急事,君羡的事……以后你就莫要管了。”这李君羡的功夫果然了得,南宫不语只是轻轻地与徐恪耳语了数声,连周围的掌旗、佐领、卫卒等都未曾听见,牢房内的李君羡却听了个一清二楚。这还是他关进天牢,饱受酷刑一月之后的情形,若在他平时的手段,自是可想而知。“那好……君羡兄保重!无病稍后再来看你!”徐恪见李君羡已然低头闭目不语,便已知他心意,也就不再强言相劝,只轻声说了一句之后,随即走了出来。他心中暗道:“君羡兄放心,我徐无病定会想法子救你出去!”走到天字号牢房的大门口,徐恪又叫来了看管牢房的所有佐领与卫卒,命他们从此之后,不得再给李君羡上刑,日常要好生照看。徐恪临走之时,还是不放心,又让那王大龙与赵三马轮流负责在牢门口看管,没有他徐恪与南宫不语的授意,任何人不得靠近。王大龙与赵三马也只得唯唯领命,他二人虽然口中答应,内里却都是一样的心思:“寻常人自不能靠近,但若他孙千户要来,靠我们二人,能拦得住吗?谁敢阻拦啊!”徐恪出了诏狱便往南厅而去,丁春秋还要在后头跟着,却被徐恪拦住。徐恪命他去叫个郎中到诏狱中给李君羡诊治腿伤,并吩咐他出去置办一些酒菜,再弄些清爽的衣服、被褥、枕席之物,让他想法子去给李君羡换一处干净的牢房,以后要好生照看着云云。这丁春秋心里面自是异常地憋屈,他有心不接徐百户的指令但又不敢,也只得硬着头皮先答应了。这青衣卫的衙门布局,分为南北两处。北面是北安平司、青镜司的衙署所在,统称为“北厅”。南面是南安平司、仪銮司的衙堂,统称为“南厅”。沈环的都督府则在东边,而南宫不语作为巡查千户,日常却是在南厅中上值。徐恪略一打听,便找到了南宫不语的签押房中。只见他南宫不语的公事房异常简略,房间大小与内中陈设竟连自己一个百户的公事房,还有所不如。徐恪与南宫不语见过礼后,他心中奇怪,便随口问道:“南宫千户,你这公事房?”“我们南厅不比你们北厅啊,你们北安平司毕竟是归皇上亲领,里面的地方大着呢,我们穷啊!只能是挤一挤喽!”南宫不语笑道。徐恪此时再看这位南宫千户,只见他年纪不过三十挂零,身材修长,形容俊雅,一张方正的脸孔,还带有几分秀气,一双眼睛不大不小,两条眉毛不浓不淡,脸上的五官都长得恰到好处。若不是他此际正穿着与自己差不多的一身靛蓝色鹘鸠纹四品官服,看上去倒与那些教书先生颇为相似。“南宫千户,适才你说要我与你一道……”徐恪问道。“不忙,不忙……”南宫不语摆手道。他命人奉上茶盏后,随即便挥手让所有人尽皆退下。“徐兄弟,以后在我这里,不必这么客气。我虽是一名千户,可毕竟也只是一个从四品的巡查而已,官职上和你也差不了多少。日后,你只需叫我一声‘南宫’抑或‘不语’即可……”两人又谦让了一番,徐恪拗不过,只得说道:“南宫兄,适才在诏狱天牢里,可多亏你及时赶到!方才让无病不致太过难堪啊,无病谢过南宫兄!”说罢,徐恪又起身向南宫不语拱手为礼。南宫不语摆手道:“举手之劳而已,徐兄弟切莫挂怀!”徐恪道:“没想到,沈都督还会让南宫兄亲自来审理李君羡一案……”南宫不语竟噗嗤一笑道:“徐兄弟,还当真以为是沈都督下令,让我南宫来审理你们诏狱的人犯?”徐恪不禁奇道:“难道……沈都督没有……?”南宫不语微笑道:“那李君羡是皇上钦命定罪的谋逆要犯,还有什么好审的?沈都督又怎会下这种命令呢?”徐恪在走来的路上,便已觉察到这里面似有不合情理之处。此时再听得南宫之言,细思之下便知眼前那人,今日里已然送给了自己一个莫大的人情,急忙又俯身到地,向南宫不语行了一个大礼,恳切言道:“南宫兄,四个月前,无病身陷诏狱之中,差一点便要身受孙勋那厮的钉刺酷刑,是南宫兄及时赶到,方才让无病逃过一劫。不想今日,南宫兄竟又冒着假传都督手令之罪,这般尽心帮我!南宫兄大恩,叫无病何以为报!”南宫不语也急忙起身扶住了徐恪,笑道:“什么大恩不大恩的,那一天,你是靠着秋先生才逃出去的,我也无非是举手之劳而已,想不到,你还能记得啊!”两人又各自归座,徐恪又道:“南宫兄,今日之事,倘或孙勋那厮去找沈都督理论,岂不是……?若让沈都督知道了南宫兄假传他手令之事,降罪于你,无病可就百死莫赎了!”南宫不语呵呵笑道:“徐兄弟,你放心,他孙勋绝不会去找沈都督的,就算他去找沈都督理论,愚兄向你打一百个保票,沈都督也定会承认确有其事!”“这是为何?”徐恪问道。南宫不语喝了一口茶,慢慢说道:“徐兄弟,你入我青衣卫时日不长,以后你就慢慢会明白的……咱们这青衣卫里啊,门道可多了去了!……沈都督和他孙勋一向就不对付,怎么可能会帮着他说话呢?!若是让沈都督知道,我今日里这一道‘手令’能让他孙勋气成那样,沈都督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来怪罪我呢?……再说了,那孙勋公报私仇,整个青衣卫里谁不知道?!他趁着李君羡落难之机,想尽法子对他酷刑凌虐,这种行径我南宫早就看不下去了……”“公报私仇?难道早先他们就有仇?”徐恪不禁又问道。“孙勋倒是没跟李君羡打过交道。只因他弟弟孙昌当年在禁军中当差,便是在左武卫的麾下做一名参将。有一次孙昌巡夜之时违纪,凑巧就被大将军李君羡撞见,当场就把他痛打了几十鞭子,后来又将他踢出了禁军……听说这李将军当年治军极严,那一顿鞭子还是他李君羡亲自动手,直把那孙昌的屁股,都打得开了花呀……哈哈哈!”南宫不语笑着说道。“孙昌?……孙昌是孙勋之弟?”徐恪心中又如电光一闪,他忽然觉得“孙昌”这个名字早就听人讲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哪里?是谁曾经说过这个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