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凉棚初具规模,已是月上中天,田砚草草抹了把汗水,拜别紫阳,便自回转洞府。却见方月娥正坐在厅里,茫然发呆,烛火映照下,眼角隐隐有泪迹未干,配上一张苍白脸色,看着好生凄苦。
田砚心里一酸,轻轻走到她跟前,柔声道:“姨娘,时候不早了,还是快些歇着罢。”
方月娥一愣之下,这才瞧见田砚已然回返,眼泪顿时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忽忽洒落,拉着他的手说道:“砚儿,姨娘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田砚呆了一呆,说道:“姨娘说得哪里话?我哪还有什么去处,这不回来了么?”
方月娥却更是哭得伤心:“若真有去处,你便不回了么?丢下我一人,大半晚的时候都无人搭理一声。”
田砚心中一叹,终是想道:“今日总顾着师叔的事情,倒是冷落了她。”便任方月娥拉着手,轻声道:“姨娘,你莫要哭了,我这不是陪着你么?”
方月娥却不再理他,只是默默坐着,不停淌泪。田砚又是好一番劝慰,直说得口干舌燥,这才让她渐渐止歇。
田砚正自松了口气,哪知方月娥这一开口,便又是离题十万八千里:“砚儿,你倒说说,姨娘这些日子哭得多了,可还好看么?”
田砚哪敢造次,忙道:“姨娘想多了,在砚儿眼里,姨娘一直都是那般摸样。”
方月娥问道:“我倒不知,究竟是哪般模样?”
田砚手足无措,期期艾艾道:“便是……便是那般模样了。”
方月娥扑哧一下,终是破涕为笑,说道:“姨娘便喜欢看你这等傻乎乎的样子,没瞧过一回,便觉着自家还在田府里,过那逍遥快活的日子,眼前这些,都是些噩梦罢了。”言罢轻轻一叹,神色又是黯淡。
田砚无言以对,便只能老老实实站着,却听方月娥又问道:“砚儿,你会丢下姨娘么?”
田砚心里一激,忙道:“那怎么可能!砚儿岂会做这等无义之事?”
方月娥叹道:“砚儿,田府俱都不在,姨娘不比从前了,什么都给不了你,什么都帮不了你。你现下拜入紫阳前辈门下,成了万剑门的小祖,待到日后修为高了,要风得风,要雨有雨,自有一干人等围着捧着,哪里还需记得我这半老的徐娘?”
田砚急道:“姨娘莫再说了,砚儿便是飞上天去,也是田家的孩儿!”只觉热血上涌,竟又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姨娘哪里老?在砚儿眼里,姨娘便是最好看的女人,哪个都比不过!”
方月娥一笑,终是站起身来,说道:“姨娘就是随便说上一嘴,哪要你来讨好?”言罢又是一笑,轻轻摸了摸田砚的脸颊,说道:“好啦好啦,你忙了整日,还不累么?这便去歇着罢。”说着便悠悠一个转身,婷婷袅袅去了。
田砚默然半晌,终是定下神来,先去寻了虚生,分说事情原委,将那柄赊借来的五品飞剑赔了他去。虚生自是欢天喜地,拉着田砚好一番亲热,言道自家这里还有好些珍藏的法器,若要借用,只管开口云云。
如此**无话,第二日早间,洒扫过田铿新冢,田砚便偷偷往紫阳那处乱石堆张望,人却立在方月娥身边,并不稍动。
方月娥瞧他这副姿态,微笑道:“去罢去罢,难道姨娘还真要坏你前程不成?”
田砚却是警惕得很,摇头道:“我瞧这天色尚早,先陪着姨娘说说话儿,再去也是不迟。”
方月娥却拿手来推他,说道:“谁要你来讨好?记得早些回来,姨娘给你留饭。”
田砚嘿嘿一笑,这才往乱石堆行去。走了老远,回过头来,却见方月娥还立在原地瞧着自己,嘴边带着一丝笑意。山风吹来,带得裙裾青丝悠悠飞扬,虽无甚华丽打扮,却别有一番清宁韵味。他心里泛起一丝甜意,冲着方月娥一挥手,踏着轻快的步子便去了。
到得乱石堆中,紫阳已是等着他,一见他面,便神秘兮兮的笑道:“你那姨娘,可是吃我的醋了?”
田砚一愣之下,当即遮掩,说道:“吃的什么醋?我怎的不知道?”
紫阳哈哈笑道:“你这小子,真该给你面镜子瞧瞧,自家撒谎之时,是何等的失魂模样。”
田砚大窘,挠头道:“师叔却是怎生晓得此事?姨娘便只是耍耍小性,也无甚大不了的。”
紫阳却道:“我虽是一柄剑,活的日子却长,见得多了,自然就晓得。天下的女人,又有哪个不是这般脾性胃口?麻烦,当真就是麻烦。”
田砚也笑道:“麻烦是麻烦些,却好像……好像也少不得。”
紫阳摇头笑道:“这等麻烦,我却是不要的,你年纪还小,稍稍沾染一些,倒是个阅历。”言罢又是一笑,续道:“你那姨娘当真不错,见你拜师,便送出一件八品,师叔若是拿不出好东西,倒给比了下去。”
田砚忙推辞道:“昨日那陌上信物已让我极是受用,只求师叔莫再破费了。”
紫阳却道:“那东西是你师父的,与我何干?我且问你,那丹田中的剑气,已是用去了几道?”
蒙这剑气几番搭救,田砚自然记得清楚,老实应道:“抵挡那黑日劫数,用去了一道,后来杀了个饿鬼道血宗的长老,又用去一道。师叔,你这剑气当真犀利,两次出手,便救了弟子两回的性命。”
紫阳傲然道:“那是自然,你当那剑气来得容易么?师叔可是下了好些血本。”微一思量,又道:“如此说来,倒还剩下一道,助你修到第五境周天,应该是足够了。”
田砚听得一头雾水,问道:“这剑气竟还有此等用处?若师叔再赐我几道,岂不是一路便要跨到第九境长生去?”
紫阳呸了一声,说道:“想得倒美!究竟是你修行还是我修行?你可知晓,这剑气乃是我几十年道行所聚,真要再多给你几道,恐怕便要损了道基去。”说着脸上便现出追忆之色,微笑道:“当日你这娃娃第一次上得山来,又是送药赠衣,又是遮风挡雨,最后还异想天开,竟要救了我出去。对着铁链好一阵猛剁,连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当真好笑得紧。你师叔我这辈子最怕受人恩惠,思来想去便是一咬牙,送了你三道剑气,至少也能保你三回性命,从此大家互不相欠,倒也不错。哪曾想,你这小子,一阵兜兜转转,竟又跑了回来,还阴差阳错,成了我的师侄。这世间因果,当真是玄得紧。”
田砚也叹道:“谁能想到,似师叔这等修为通天的大人物,竟然隐在这荒僻之地,还是一副痴傻扮相,也就是我运气爆棚,给遇个正着。”
紫阳问道:“当时我那等脏臭模样,你便当真不嫌么?”
田砚却答道:“弟子入得田府之前,也是个苦哈哈,比师叔好不了多少。”
两人相视而笑,状极欢畅,紫阳更是大叫道:“快快取些酒来,此情此景,值得浮上一大白!”
田砚忙寻虚生讨了酒来,两人连干几碗,均是大呼过瘾。田砚极少饮酒,如今辛辣入喉,头脑微醺,胸中便有一股豪气升起:“田砚啊田砚,田家虽毁,你却还在。日后好生修行,总有复起的一日!”